古滕堡大学的这位“外事干部”,我猜想他可能是社会学系出身。他的那套“阀门儿”理论,在我们这些社会主义的耳朵听来挺新鲜,同时又觉得似是而非。当时我们谁都未置可否;只是过了许多年,特别是见到自己国内也明里暗里地出现了一些类似红灯区的色情场所以后,我才不时地又想起在美茵茨听见的“阀门儿”说,觉得咱们的法学家、社会学家等等似乎也不妨就它进行一些调查研究,得出自己正确的结论。面对形形色色的性犯罪这个人类社会的痼疾,万全之策恐怕没有,能避重就轻也许已算不错。
走在美茵茨还算收敛的红灯区,我突然感到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差别,同时也开始意识到,德国也存在社会阴暗面,并非如我一见倾心的海德堡显示的那样一切都那么浪漫,那么美好。
法兰克福印象
在美茵茨的第三天,主人安排我们去游览近在咫尺的法兰克福。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是歌德的诞生地,我们这些参加歌德讨论会的中国学者当然得去瞻仰瞻仰。
“不成体统”的外事接待
临到出发了,来陪我们这几位还算有些身份的外宾出游的,竟是个毛头小伙子,一问才知道确系在校的大学生,而且他驾的乃是一辆自己私人的小破车,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在把任何外国人都奉为外宾,对任何外宾都敬若神明、前呼后拥、优礼有加的我们看来,简直是太不成体统了。难道又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差别不成?
心里尽管嘀咕,还是客随主便,何况我们中真正有身份的冯先生都欣然同游,一点儿没有受了怠慢的不快表现。毕竟是德国通啊!我当时想。
从我这位老师的表现看,德国人接待外宾恐怕就是不像我们那么讲规格,讲级别,重虚礼;而是比较讲求实效,实事求是。像眼下这个小伙子,他之所以获得来陪中国贵宾这份有报酬、有吃喝的美差,多半就因为曾经在课余干过同样的活儿,熟悉法兰克福的情况,特别是自己又拥有一辆跑得动的小车。学校当局把客人交给年轻力壮的他,不是挺省事儿么?大学的外事部门,不是用不着再考虑精简机构,紧缩开支什么的么?
确实是差别,文化、礼仪以及管理效率等等方面的差别!
后来,我了解到,咱们不少出访德国的倒大不小的人物,比如一些在国内娇宠惯了或者享受着某某长级别待遇的作家,就因为不了解这个差别而与主人怄气、闹矛盾。结果主客双方都感到委屈。我呢,却由此进一步认识到了研究比较文化的必要。
言归正传。小伙子驾着车来招待所接我们四个去法兰克福,可不知怎么还没有出美茵茨车就停了下来。正怀疑是不是抛了锚,小伙子已告诉我们:对不起,他得去银行取点钱,请坐在车里等一小会儿。根据国内银行的办事效率,我担心有得等了,不想他两三分钟便已经回来,因为他是在当年我们国内还不曾见过的自动取款机提取的。
银行大厦阴影里的歌德铜像
半个多小时后到了法兰克福。我们首先去瞻仰了位于大鹿沟街23号的歌德故居。1749年8月28日,德国最伟大的诗人诞生在这幢相当气派的市民住宅里,随后在这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就在他楼上的书房中,二十出头的歌德先写成震动德国文坛的戏剧《铁手骑士葛茨·封·伯利欣根》,随后又写成使他一举成为德国最著名作家的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并且开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诗剧《浮士德》的创作。
在故居二楼的主要客厅即著名的“北京厅”,我注意到了一些富有中国色彩的器物,诸如中国式的描金红漆家具,蓄着八字长须的彩色小瓷人,中国图案的蜡染壁挂,等等。
我们当然还去了市政厅所在的罗马山广场。法兰克福在歌德时代是一座所谓帝国自由市,商业十分发达,它的市政厅因此也与其他城市不同,系由广场边上一排11幢气魄宏大的民房组成,底层曾经开商店和做交易会期间的展厅,楼上才是办公和开会的所在,帝国皇帝来城里的大教堂加冕后举行宴会的大厅也在这里,因此厅中挂着历代德意志皇帝的画像。罗马山广场周围的古建筑包括市政厅,在“二战”中都遭到轰炸而破坏严重,我们去参观时还只是修复了其中主要的部分,让我第一次触摸到了战争在这片美丽土地上留下的伤痕。
如果说海德堡让我们体验的主要是浪漫、幽雅,美茵茨向我们展示的还主要是古老、文静,那么,法兰克福却让我们目睹、领略了现代资本主义大都会的繁华奢靡,五色斑斓。在这儿,上面讲的罗马山广场以及著名的圣保罗大教堂等历史遗迹已经掩藏在现代的摩天大楼背后,近两千幢在“二战”中炸毁了的古老民宅绝大部分都被现代建筑所取代;尽管城里的大学仍以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名字命名,尽管以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银行大厦群为背景,市中心还伫立着这位法兰克福伟大儿子的一尊全身塑像,但随着战后自由资本主义在德国的恢复和迅猛发展,德意志民族引以为傲的这座歌德之城早已变成一座金融大都会。这是世界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必然的结果,虽然也给法兰克福市民乃至整个德意志民族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为弥补这个遗憾,办法之一便是投巨资进行文化设施的建设,所以城里便有了二十多家剧院、歌剧院以及更多的画廊和博物馆,便有了一个占地广阔、设施先进的国际展览中心。在这个展览中心,例如每年10月举办的书籍博览会,便执世界同类展览的牛耳,每年开展期间,各国的大出版社和书商都云集于此,或进行交易,或搜集资料,交流信息。对于法兰克福的普通市民来说,每举行一个大的博览会就增加一次与世界的接触,就过一个节日。
中午,走在法兰克福主要的商业步行街蔡尔大街上,乘自动扶梯去超级大商场赫尔梯的顶层吃自助餐,当年的我们在惊异于资本主义国家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亲身领略了囊中羞涩这四个字的酸楚滋味。
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两旁,不同肤色和民族的卖艺人各展其能,力图吸引人们的注意和他们口袋中的钱币。倒也真有好些乐善好施者;他们的存在,说明战后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努力,当时的德国人确实已经非常富裕。
然而饱暖思淫欲,在通往火车站的大道两边,也可以说是法兰克福的大门口,则有不少于光天化日之下公开以性为招牌的色情场所,一幅幅妖冶狐媚的广告招贴,更让少见多怪的我认识了什么叫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腐朽糜烂。
虽说仅仅在法兰克福走马观花了大半天,得到的只是一个浮泛的印象;虽然我远远不像喜欢海德堡甚或美茵茨似的喜欢法兰克福,但是觉得它仍然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很值得我们了解和认识的城市。倒不只因为这儿有“最伟大的德国人”歌德的故居,还因为它更能体现充满矛盾的现代德国;在这儿,似乎比在其他任何城市都更容易触摸到一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急剧跳动的脉搏。
乐圣故里行——波恩初记
从美茵茨前往下一站波恩,乘Intercity即大城市间的特快列车。这是我第一次在德国乘火车旅行,自始至终感到轻松愉快,跟前些年读小研究生时来往于重庆和北京之间,两天两夜在又挤又脏的硬座车里苦撑苦挨相比,真不啻天壤之别。加之列车一路上几乎都是傍着莱茵河开行,沿途风光美不胜收,两小时的行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车到波恩,来接我们的是一位汉名叫白约翰的年轻人。他刚在慕尼黑大学东亚学院汉学系获得硕士学位,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因此,我们后两站即波恩和慕尼黑的东道主德国国际交流中心,便聘请他来做全程的陪同。只是因为我们一行都会德语,并不总需要他陪在旁边。
在前驻华大使府上做客
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是个政府机构,因此从波恩开始对我们的接待规格与前两站相比大不一样。代步用的是两辆有专职司机的黑色奔驰轿车——当年还叫“本茨”,下榻处也安排在了紧挨老城城中心的星级宾馆Bristol Hotel。加之波恩当时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首都,由冯至先生率领的中国代表团就免不了一些官式的应酬活动。例如在中国大使馆与大使阁下亲切会见,以及接受德国国际学术交流服务处(DAAD)负责人的热情宴请等。这些活动我除了正襟危坐,该喝则喝该吃则吃,此外便没有任何任务,印象也就异常淡薄。只是在接受DAAD负责人宴请的过程中,出席作陪的使馆文化参赞齐怀远的一口漂亮德语令我佩服。“这才像个外交官嘛!”我当时想。因此对他后来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对外友协主席,也就一点不感意外。
显然还是托冯至先生的福,我们接到了已在海德堡招待过我们的德国前驻华大使魏克特博士的邀请,去他在波恩郊外的家里做客。汽车出城后开上一条不算陡峭的山道,七拐八弯后终于停在一幢外观普通的别墅前。我们一按门铃,魏克特先生便应声出现,站在门口与我们一一握手表示欢迎。
把我们请进了客厅,谁知他竟笑盈盈地一言不发,却径直走到一张大写字台前,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将打字机的某个键子轻轻一敲,那打字机便嗒嗒嗒嗒地工作起来。魏克特先生当外交官不过客串,主业原本为写作,是一位在德国权威的作家词典里也有词条的著名作家,擅长写小说、广播剧和通讯报道,代表作是一部以中国历史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紫袍》。听着打字机的嗒嗒声,看见他那有几分神秘的举动和表情,我猜他大概是要打出一段自己的新作什么的来给客人看吧。
错了!打字机很快自动停下,我们凑过去一看,打出的原来只是两行德文:
热烈欢迎以冯至教授为首的中国学者来访!
对魏克特这特殊的迎接方式和礼遇,我们表示了感谢。他呢,为自己的别出心裁,为他那当时显然算得十分先进的书写工具——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台有记忆储存功能的电动打字机而已,表现得十分的自豪和得意。
在大客厅的沙发上落了座,以魏克特博士和冯至先生为主角,谈话便围绕着他们两位在北京的友谊和海德堡的讨论会展开。作为小字辈的我几无插话的机会,正好一边旁听一边观察前任驻华大使先生的居住情况,当然主要是我们所在的客厅。这客厅据我回忆占据了别墅低层的大半面积,由两三级台阶与另一部分亦即一进屋就能看见的写作间相连接,总共足足有50平方米光景,加之正对我们的是整个一壁落地玻璃墙,因此显得异常的宽大、敞亮、舒适。玻璃墙外是一大片略微向前倾斜的草地,草地四周生长着繁茂的花卉、树木,用悦目赏心四个字来形容当不过分。再看室内的陈设,数量不多,却充分体现出主人作家兼外交官非凡的品位。
临了魏克特先生以家宴款待贵客,客人则赠送给他一些从中国带去的礼品。我本人当时只出了一册译著《少年维特的烦恼》和一部编著《德语国家短篇小说选》,都不揣谫陋地签名送给了他,就不知而今是否还保存在他书架的某个旮旯,抑或已经流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踩着少年贝多芬的足迹
波恩坐落在欧洲大动脉莱茵河的中游,人口虽不足30万,却不仅是联邦德国具有现代政治色彩的首都,还是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它最初为罗马帝国屯兵的要塞,后来又成了选帝侯的驻地,跟美茵茨一样,城里的历史遗存也不少。而且似乎可以认为,波恩之区别于世界上无数有名的都城,正在于它的政治比较低调,文化更加醒目。
前面叙及的几次应酬活动,我们的陪同白约翰都没有参加,算是放了假;可随后参观名胜古迹,却少不了请他安排带路。他个头儿一米六多一点点,比我这四川小崽儿高不了几许,在通常人高马大的德国人中间算是很矮了。不想德国竟和中国一样,也是北方人高大,南方人矮小,尤其是白约翰来的巴伐利亚,让人联想到啤酒桶的矮胖子真不少。我们这位白先生个儿不高却穿着一双方头大皮鞋——我看有增加身量之嫌,似乎腿脚还有点小毛病,走起路来虽绝对说不上矫健,却咯噔咯噔地蛮带劲儿,办事认真严谨更典型的德国人一个,作为陪同真是称职又在行。
如果说美茵茨引以为自豪的是诞生了欧洲第一个发明活字印刷的古滕堡,法兰克福的光荣在于向世界奉献了大文豪和大思想家歌德,那么波恩也有一位举世崇仰的伟大儿子,他就是乐圣贝多芬。
在老城区背静狭窄的波恩巷20号,坐落着一幢保存完好的18世纪古式民宅,三楼一底,坐北朝南,洁白的窗棂,淡绿的窗框,深黄的墙壁,黝黑的屋顶,正面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藤蔓。1770年,贝多芬就降生在这所房子里。而今,这儿已成为全世界收藏最丰的贝多芬博物馆,每年都要接待来自五大洲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千百万贝多芬景仰者和音乐迷。我们一行自然也前往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