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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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震撼与苏醒(3)

同样与会的顾彬博士属于鲍吾刚的学生一辈,当时还在等候教授的位子。我和他挺谈得来,很快便成了朋友。第二年他在北大进修,曾应我的邀请进城来一块儿在东单聊天和吃小吃。由于他超常地勤奋,五年后就成了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特别是鲁迅、王蒙等作家的一大权威人士。现在他担任着波恩大学汉学系系主任的要职,经常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然而事业正如日中天。

还有高佩儒博士后来当了香港歌德学院的副院长,不只在我六年后访港时热情款待,还以她辖下的图书馆地方不够为借口,把有关歌德的百余部藏书一股脑儿给我寄到了重庆,说它们这下才真正适得其所。

香港大学来的泰特洛教授系爱尔兰人,在国际比较文学界也颇有影响。遗憾的是,波鸿大学的马汉茂教授和布拉迪斯拉法大学的高利克教授虽应邀却未能出席;前者在德国和欧洲汉学界当时正声名鹊起,后者则堪称海外研究歌德在中国的接受问题的一位先驱。

还有负责会务的齐格飞博士,在海德堡算得上是一位热心于德中友好和学术交流的知名人物,会议期间曾热情邀请全体中国学者去他家的小花园吃Grill也即烧烤。从他以及夏瑞春教授的言谈中感觉得出来,两人似乎在对我们的接待安排方面有不同意见。这位当年被人不怎么瞧得起的“小助教”,如今成了路德维希港大学新兴汉学系的主任,在培养当代中国经济研究和实用型人才方面备受关注。

我没有谈讨论会的发起者和主持者德博教授和夏瑞春教授,因为关于他们两位,要谈的实在太多。总的来看,海德堡的讨论会在他们的主持下开得十分成功,使各国学者有机会以各自独立发掘的材料相互印证,相互补充,交换研究的心得和成果,共同把“歌德与中国”这一过去重视不够的领域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水平。

海德堡的讨论会为今后类似的国际学术交流积累了经验,奠定了基础。在6月4日下午的闭幕会上,各国学者一致同意:今后每两年举行一次同样的讨论会,下一次的会定名为“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开会的地点将争取在中国的南京大学,并委托叶逢植教授尽早与他任职的这所名牌大学联系。

令人惋惜的是,我的母校南大白白放过了送上门来的国际交流机会,结果几经周折,坏事对我竟变成大好事:1985年4月,“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国际学术讨论会终于在中国举行,但地点不是南京而是重庆;我和我任副院长的小小四川外语学院竟当上了大会的东道主——中国外语界第一个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东道主。

对我来说,海德堡的讨论会更是重要,使我平生第一次与为数不少的德国教授、博士即知识精英有了接触。通过这尽管短暂的接触,我初步改变了以前对德国人的印象。他们不但一个个富有学识,待人彬彬有礼,对来自贫穷的社会主义中国的我们包括区区这样的无名小卒,都毫无倨傲表现,而是在尊重的同时还乐于给予帮助。是他们,让我想起了在上大学时读过的歌德《神性》一诗的开头一节:

愿人类高贵、善良,

乐于助人!

因为只有这

使他区别于

我们知道的

所有生灵。

是啊,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就应该如此。但在德国,是不是所有人都已吸取历史教训,能谨记谨遵自己这位先哲的教导呢?我初次旅德根本来不及考虑,也无从回答。

人间欢乐在海德堡

感谢主人精心地挑选开会日期,使我们开会的日子正好在海德堡最美的季节——春末夏初。真是天天阳光明媚,处处鲜花盛开。在开会的前后和中间的间隙,我们没少抓紧时间观光游览,不仅有机会参观已成为海德堡标志的古宫废墟,流连水中天鹅游弋、岸上芳草似毡的涅卡河畔,还越过桥头耸峙着一对尖塔、两旁石栏上排列着雕像的老桥,攀登蜿蜒曲折的“蛇径”到达河对岸山腰上的哲人之路,在那儿一边漫步,一边鸟瞰历史悠久的文化名都的胜景,兴天地人生之感叹。在游览的过程中,我则第一次实实在在地面对德意志的历史和文化,对它们有了真切而强烈的感受。

记得是经在此已经住了相当时间的学友余匡复提醒,我们特别留意了躺在河岸草坪上享受日光浴的人们,发现其中确有不少他背着冯先生悄悄告诉我们的所谓obenohne,也即上身完全裸露的女士。只见她们旁若无人地仰卧在那儿,尽情地沐浴着清新的空气,温暖的日照,百分之百地怡然自得,倒是我们这些去开眼界的人心怀鬼胎,颇感别扭和不好意思。

特别是讨论会结束的6月4日,正逢着海德堡一年一度的秋节。白天,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小城里人流如织,几条主要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档,有的卖现做现烧的小吃,有的出售各式各样旅游纪念品和手工艺品;还有些小孩子凑热闹学着大人练摊儿,也坐在地上卖自己读过的图画书和玩儿厌了的玩具之类。几处比较宽阔的场地上搭着舞台,要么在电声乐队伴奏下演唱流行摇滚,通过大喇叭扩散出来的音响震耳欲聋,叫我们经过“文化革命”锻炼的耳朵也难以消受;要么由铜管乐队吹奏圆舞曲和民间曲调,进行一些轻松活泼乃至滑稽逗笑的表演。还有一片开阔地突然冒出来一座帐篷城。一个个方顶的帐篷底下,要么是印度商贩在卖异国风味浓郁的各色香料,要么是穿戴古朴的手工业者在制作种种传统生活用品,诸如车木勺、吹玻璃、编藤筐什么什么的。全都那样一丝不苟,毫无一点做作表演的痕迹,让我不得不把一开始认为他们是由普通市民所装扮的想法打消掉。

一整天,古老的海德堡真个是乐声盈耳,笑语喧腾,各种赏心悦目的表演令人目不暇接。在国内已经久违这种民众欢乐场景的我们,只有惊讶、艳羡的份儿,其憨傻的样子我想无异于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精彩的还在后头呢!”熟悉海德堡情况的夏瑞春说。于是大伙儿抓紧时间吃晚饭。

傍晚,一行人漫步来到涅卡河畔,发现草地上已经坐满躺满了人。天已转凉,带露的茂草上大多铺着毯子;一张毯子上要么是共享天伦的一家,要么是三五相好的同窗或朋友,其中也不乏亚洲人和非洲人。有的边吃喝边交谈,有的正忙着架设相机和摄像机,所有人似乎都期待着一个难得一遇的时刻的到来。

夜色渐渐浓了,涅卡河上往来的游船已华灯闪亮,同时从船上飘来节奏强烈却也悦耳的乐声。从小就喜爱音乐、只恨没当上音乐家的我,不由得循声望去:天哪,满船的人正翩翩起舞!而且跳的是当时在中国还遭人侧目的迪斯科,而且都跳得那么忘情,那么潇洒!特别是其中一艘船上有个黑皮肤的女子,舞姿身段舒展优雅得简直叫我傻了眼,入了迷,丢了魂儿!

随着那女子舞动摇摆的节奏、韵律,我的魂魄也摇荡飞翔起来,真恨不得一个箭步跳到那船上,让整个身心都融汇到那音乐和欢乐的狂流里去!

只可惜不能够哟,因为我是个中国人,何况旁边还有我的同事和师长。唉,还是当个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旁观者吧。尽管如此,这美好的、欢乐的景象,这人间的美景、仙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田中和记忆里,使我这前四十多年从无机会下舞池的可怜人,回国后很快便无师自通,成了曾被誉为“迪斯科教授”的舞场高手。

著名的海德堡秋节的压轴戏,是九点左右才开始的大放烟火。它对于来自烟火王国的中国人没有什么稀奇,却掀起了当晚欢乐的高潮。置身于尽情享受生活的激情澎湃的人海中,我不由得想起了使人性摆脱神的束缚而获得解放的欧洲文艺复兴,想起了“欢乐在人间”这句体现了文艺复兴精神一个重要方面的话,想起了席勒作诗贝多芬谱曲的《欢乐颂》,想起了海涅在《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里的著名诗句:“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啊朋友,我要为你们制作!/在大地上我们就要/建立起天上的王国。//我们要在地上幸福生活……啊大地上有足够的面包,/玫瑰、常春藤,美和欢乐……”而我们眼前所置身的,我当时想,不就是一个欢乐的王国!人间的欢乐,不就在海德堡吗!

这哪儿还是书本里、电影中常见的德国人!这哪儿还是我印象里那个严肃、刻板、冷漠甚至冷酷的日耳曼民族!他们曾经在那首舒伯特谱曲的著名《流浪者之歌》中唱道:

流浪,不断地流浪,带着血和泪,

仰望苍天:何处是我的归宿?

灵魂在我耳边暗告:

到你没有去过的地方,那儿有一切欢乐。

只是如今唱这首歌的,恐怕已不是历史上曾经大规模移民美洲的德国人,而是已经久违了欢乐的我们。不是吗,德国人在自己家里已找到了归宿和欢乐,不再需要带着血和泪四处流浪。他们虽然还一如既往地爱好漫游和旅行,但那只是为了健身、休闲和增加见闻。我们呢,特别是我们年轻的同胞呢,却拼命外出流浪,流浪到日本,到美国,到欧洲,到澳洲,不只带着血和泪,还甘冒沦为奴隶和付出生命的危险。为什么啊,因为在此之前的许多许多年,我们中国人的欢乐实在太少了,不,我们甚至不敢寻求欢乐,我们甚至诅咒欢乐,提倡和追求的是一种清教徒似的禁欲生活。

初访德国就遇上海德堡过秋节,面对的反差实在太强烈了,致使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了这样一个深切真实的感受。在1982年乍暖还寒的中国,它还很可能被斥为目迷五色,经受不住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诱惑,丧失了无产阶级立场。其实呢,正是过了许多年晦暗、单调、刻板、贫穷、匮乏和缺少欢乐的伪社会主义生活,我才会为人们对欢乐的大胆追求,对生活的尽情享受所震惊,所迷醉;才会在这原属健康、正常的人性流露和张扬面前,下意识地,猛然、倏然地实现了自己人性的觉醒和复归。

这震惊和迷醉,就是今天人们所谓的Kulturschock(文化休克)吧?是的,只有震惊和迷醉到了休克,才能带来复苏和觉醒!

环顾四周,只见流光溢彩、乐声飞扬的涅卡河两岸,聚集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群众,都是健康正常的人,多数为本城的大学生和居民,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和肤色的旅游者。如果不是戴着有色眼镜,如果不是本身头脑不正常,心理不健康,谁又会把他们与资本主义甚或帝国主义联系起来,又会视他们为异端和异类呢?

欢乐在人间,人间有欢乐。中国人同样需要欢乐,也应该有追求欢乐和享受欢乐的自由和权利。这在今天已经一点不成问题,但在当年,却并非如此。

“在海德堡,我丢失了我的心!”

我们的海德堡之旅,原本只为参加纪念歌德逝世150周年的学术讨论会,食、住、行的费用由得到基金会资助的会议主办者全包,获发的签证因此也仅一个星期,会议一结束就该打道回府了。尽管大家——德国已是常来常往的冯先生恐怕不在此列——都兴犹未尽,但谁都不好开口要求多待一些时间,完全是好客的德博教授善解人意,不但让他得力的助手齐格飞博士去移民局及时为我们延长了签证,还联系和安排好了下几站的行程和接待单位,我们紧接着又去了美茵茨、法兰克福、波恩和慕尼黑等著名的城市,并且一路上受到了款待。特别是到了联邦德国当时的首都波恩,更享受了接待正式代表团的高规格。我想这多半又是由冯先生他老人家的身份和威望所决定,小子我还有范、高两位学长,都是跟着沾光而已。有关情况留待后述,先将我初次遭逢海德堡的回顾,告一个段落。它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对我的一生产生了至大至深的影响,对海德堡我可谓一见倾心。

是的,一见倾心!而倾心于海德堡的又何止我一人?每年数十万国内外趋之若鹜的游客就不说了,这儿只讲一则半个多世纪来广为流传的故事:

“二战”后期,整个德国在美英飞机的轰炸下化作了一片瓦砾和废墟,柏林、汉堡、慕尼黑、法兰克福等有名的大都会更是首当其冲,连一些珍贵的文化历史胜迹诸如科隆大教堂等等也未能幸免。唯独海德堡躲过了劫难!据当地人讲,完全是因为在指挥轰炸的美军首脑部门中,有些个钟情、痴心于海德堡的人。他们或者曾经流连于涅卡河畔这座浪漫、秀美的城市,或者在她已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大学当过学生,反正都不忍心对这个人类文明的美好象征下手,都对这座自己曾经倾情爱恋的名城手下留情。

至于我,回想起来,20年前离开无论城乡还是一片单调、灰暗的中国大陆,蓦然来到白昼满眼绿色、夜晚灯火辉煌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来到海德堡这座风光旖旎、情调浪漫的古老大学城,一时间的心境真是惶惑、迷醉而又震惊。就像格林童话里的那个穷裁缝,不期然闯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我一连好多天都迷迷糊糊的如在梦里。因此当主人问我初到德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时,我会常常不得要领,语无伦次。与我来的那个叫作西八间房的荒凉所在相比,德国的海德堡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令人惊叹、艳羡的地方实在太多,真叫人不知从何说起,也不便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