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只是一个局部印象,并不能掩盖实行计划经济的民主德国在整体发展上远远落后于另一个德国的现实。跟我们当年全国保首都的做法差不多,民主德国也是把建设的人力财力物力集中用到了东柏林,以便与近在身旁的“资本主义的橱窗”西柏林一比高下,为社会主义阵营争光争气。而要了解真实的情况并不难,只要看看商店的橱窗和餐厅的菜牌就行了。在广场边的一家大百货公司里,让人瞧得上的商品没几样,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只是满店堂多而醒目的标语口号,如像我们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什么什么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寻找到了竖立在广场上的“清除废墟的妇女”——一尊真人大小的著名雕塑,和她一起照了一张相。因为不管怎么讲,对于德国东部广大民众医治战争创伤和建设新生活的非凡勇气和成就,我还是满怀钦佩。
亚历山大广场也有不多几处可观的古迹。一是在它休闲公园的小喷泉设计中,融入了建成于1891年并曾为世界第一大喷泉的海神尼普顿塑像。除此以外,还有著名的红色市政厅(因以红砂石建造而得名)和玛利亚教堂,也十分引人注目。特别是在这座始建于13世纪并多次改建和得到修复的哥特式教堂中,可以观赏到许多罕见的历史遗存。例如在塔楼底下的大厅里,有一组题名为《死之舞》的壁画,反映中世纪鼠疫肆虐的情景,绘制于1485年前后,却到了1860年才给人发现,现在被视为德国古代壁画艺术的珍品。除此教堂内还有大量的油画、石碑以及一个铜制的洗礼钵,也富有艺术和文物价值。
不过,亚历山大广场之所以闻名于世,主要还不在于上述的新老建筑和名胜古迹,不是由于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外物,而在于它的历史文化积淀,在于它本身的内涵气质。这座广场,见证了柏林乃至整个德国从19世纪20年代开始的急剧工业化进程;有一部长篇小说即德布林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不但将这一过程生动深刻地记录了下来,还使亚历山大广场名扬四海。在《莱茵情思》一文,我曾以海涅的诗歌《罗蕾莱》神化了一堆礁石为例,对文学的伟力发过一些感慨,现在又从亚历山大广场因德布林的小说而扬名的事实,为自己的感受获得了又一个支撑。
喜看“三个铜板的歌剧”
在东柏林流连了一整天,自然也没少体验和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即使对于工资相对较少的民主德国公民来说,这儿的交通费也便宜得不得了,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虽说都不如西边的舒适、漂亮,花少得多的钱却坐得远许多。餐饮娱乐的收费特别是书籍的价格,也真正是面向大众,服务人民,可谓十分的低廉。我们于是抓住难得的机会,去买了柏林剧团第二天晚上的票,希望能看上一场精彩的演出。
当年民主德国的文艺事业应该说相当繁荣,东柏林有多家著名的剧院、歌剧院、戏剧院和轻歌剧院,我们为什么偏偏选中柏林剧团呢?没有别的原因,只为它是世界三大戏剧流派之一的布莱希特戏剧的模范剧场,是他所谓叙事剧的发祥地或者讲圣殿。1928年,在这家修建于20世纪末的老剧场,年轻的布莱希特有幸首演他的早期代表作《三个铜板的歌剧》,从而揭开了世界戏剧史新的一章。1949年,布莱希特和他的妻子、著名女演员魏格尔创建了柏林剧团,然后在1954年将它迁入现在这个剧院,并把原来的“造船大道新剧院”,正式更名为柏林剧团。在此前后,该剧团成功地上演了布莱希特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等一系列名剧,因而在德国乃至世界剧坛享有极高的声誉。
看这样一家世界级的剧团演出,票价该是很贵了吧?其实不然,仅仅八个马克!而在西边看一场戏剧演出至少花四五十马克,加之东马克与西马克的黑市汇率为五比一,也就是说看一场大名鼎鼎的柏林剧团的拿手好戏,花费充其量相当于以前的“三个铜板”,典型的面向大众的价格!
说来凑巧,我们将欣赏的,正是在半个世纪前的1928年首演于同一家剧院的《三个铜板的歌剧》。这出戏以对资本主义社会警匪勾结和黑社会势力相互争斗的生动描写,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堕落和内在矛盾,是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实践其叙事剧理论的重要尝试之一。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场定然是原汁原味的布莱希特戏剧演出,又多了一层意义,即它确系一出面向大众的“三个铜板的歌剧”。
第二天上午我们继续在西柏林参观,下午早早地又穿过柏林墙,为的是准时前往看期待的演出。柏林剧团果真名不虚传,不论是演员们的表演,还是舞美设计和灯光、道具、装置,都忠实地体现和传达出了原著的风格和叙事剧的特点,既有讽刺、批判,又有抒情、赞美,既显得玩世不恭,又不失欢快明朗。看这样的演出真是享受,难怪剧场座无虚席,观众情绪活跃,每一幕结束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大街上或店铺里多半是拘谨的男女形成鲜明的对比。
半场休息时,大家都拥到前厅中去休息,我则站在楼厢外的过厅观察下边的情况。剧场本身比我曾观看席勒名剧《堂·卡洛斯》的曼海姆剧院朴素得多就不说了,观众的穿着打扮自然也完全不是资本主义西边似的珠光宝气,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个现象:观众们不像我在别处见到的那样热烈讨论剧情和演出的得失,而是急忙去排队买吃的喝的。从我偷拍下来的两张照片看,那吃的不过是一片面包加上点奶酪,那喝的不过是半杯红葡萄酒而已。而且非常奇怪,在我随手拍下来的两组人中,只有一组得到了用一只小白瓷盘盛着的面包吃,另一组人的面前却摆着些金属托盘,托盘上排列着的只是酒杯。在这些饮寡酒者的背后,还站着不少人,有的像是在等空台子,有的在排队买酒什么的……难道只有在剧场里才有这些按说是很平常的东西供应么?如不是,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一个个疑问在脑子里翻腾,败坏了我观赏下半场演出的兴致。在穿过柏林墙返回资本主义西边的时候,越发觉得这道墙讨厌、碍事。
夕照中的国会大厦
提起柏林的帝国国会大厦,我们就会想起一些曾经震惊世界的历史事件。1933年法西斯政权的头子戈林密谋策划,指使奸细纵火焚毁了它正中半圆形的玻璃穹顶,反诬共产党人为纵火者,并以此为借口迫害力量强大的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以及其他反法西斯政党和人士,一手制造了所谓国会纵火案。法西斯的阴谋自然很快被揭穿了,在柏林便有几十个政治笑话流传开来,一个个讽刺的都是戈林玩火柴的危险习惯。
在我们的记忆里,与国会大厦连在一起的还有苏联电影《攻克柏林》的一些镜头,特别是一位英雄的红军战士将红旗插上楼顶的场面,令我们永远难忘……
也就难怪,1984年两次到柏林,都曾参观国会大厦,参观这幢在西柏林一边,离勃兰登堡门近在咫尺的有名建筑。这座文艺复兴晚期风格的大厦占地宽广,气势宏伟,虽在1945年惨遭破坏却已得到修复,尽管没有了穹顶,仍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建成于1894年,在柏林的历史建筑中算是比较现代的,其宏伟、巨大原本是要显示出威廉皇帝制下的德意志帝国的强盛,不想90年后的今天,却以其残缺和衰老的形象,给世人讲述着一个伟大的民族误入歧途、自作自受的故事。
讲这个故事的照我看不只国会大厦,还有整个的柏林。和我去过的所有联邦德国城市相比,西柏林可以说是居住条件最差,建设布局最乱的了,尽管它的选帝侯大街显得异常的繁荣。这差和乱,当然主要是“危机城市”的不利位置造成的。自从让可恶的高墙给封闭起来以后,西柏林的居民人数特别是熟练工人逐年降低,出生率小于死亡率,人口结构老龄化严重,工商企业明显减少,更少有谁投资建新的企业,尽管每年联邦德国要补贴20亿美元,仍不敷市政建设的需要。在市内特别是靠近柏林墙的地带荒地不少——这在德国其他地方几乎见不到,还有相当多的战争遗迹,包括来不及清理的和有意保留的。
为什么保留?为了自我反省和警醒世人!凡是到过柏林的人,谁不记得那执意保留在最繁华的市中心那座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呢?这座炸掉了钟楼塔顶的废墟,而今已成为柏林城的标志建筑之一,不,它也表现了德意志民族勇于面对历史和自觉反省的精神。迟迟没有修复国会大厦的中央穹顶,我想意义也在于此吧。而正是这种勇于正视和反省自己过去的精神,令我佩服,令我感受到德意志民族胸怀的开阔、伟大。
这样的感受,我两次走进国会大厦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加强。第一次,我们海德堡大学的外国学人,在旁边的大厅里参观了一个展览;第二次,我们洪堡旅行团的全体,在正面的接待厅里,吃了一顿饭,一顿据领队宣布是联邦德国总统办招待的饭。这顿饭本身没有多少好记的,但也反映了德国人的自省精神和改弦更张的努力:世人都觉得德意志民族自负和傲慢,这种感觉也不无道理,可现在人家以总统之尊一再——因为还有其他表示——关照我们这些年轻的外国学者,向我们示好,你还能老对人家抱成见吗!
重点说说国会大厦里的展览。展览的内容是德国的历史,重点似乎放在20世纪的“一战”和“二战”,特别是用大量的图表和模型,探究了德国成为罪魁祸首的历史根源以及教训和责任。给我留下极好印象的是客观而毫不含糊的讲解,还有包括废墟和死伤者在内的模型也逼真得令人心悸,令人过目难忘。
参观到最后,我们跟一位像是负责人的先生展开了无所拘束的讨论。大伙儿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柏林墙是否有可能消失,德国是否有可能重新获得统一这样现实而尖锐的问题。那位留着大胡子的先生毫不含糊地回答说,他个人认为问题终会得到解决,因为柏林墙和国家的分裂给八千万德国人造成了巨大的痛苦,阻碍着国家的进一步发展。不过,解决问题的道路将十分漫长,面临的困难将多而巨大,真不知我们这一代人——说这话的先生约莫四十岁——还能不能看见柏林墙倒掉。
“为什么呢?”我们问。
“因为苏联人不愿意,”他干脆直接地回答,“还有,再说,各位也理解,”他显得有点迟疑,“咱们的美国朋友英国朋友法国朋友,他们未必就高兴啊。”
参观完展览出来,回头仰望夕照中失去了拱顶的国会大厦,再看看近旁那道奇丑无比的大墙,那道像刀疤一样横划在柏林脸上的大墙,忆起多次穿行于它东西两边的见闻、经历,真是感触良多,心情沉重。对于长时期遭受分裂之苦而且看来一时还难以解脱的德国人民,虽然明知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心中仍油然生出了同情;对于勇于面对历史、认错改错的德意志民族,更在同情之余增加了几分理解和敬重。
凭吊古战场
“墙倒众人推”民众大狂欢
世事难料,柏林墙的倒塌也属此列。1988年我又两度穿行柏林墙,一点没有它很快将成为历史遗迹的预感,却只是增加了对它的憎恶。
一次是年初搭乘民主德国民航的飞机降落在东柏林的机场,去西柏林没有过境的交通工具,只好独自拖着行李一步一步走过去,在那不算短的一段路程上可以想象是既紧张又疲劳。第二次是秋天去魏玛开完会返回波恩的途中,也是独自带着行李穿过弗利德里希地铁站的过境处,如我在《蒙尘的圣地》一文中所记的受到了令人愤懑的刁难和屈辱。如果说四年前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只是讨厌那带来不便的丑陋大墙,只是对身受其害的德国人感到同情的话,那么经历了后两次的切肤之痛,我对柏林墙可以讲已变得深恶痛绝了。
万万没想到一年后突然传来柏林墙开放和倒塌的消息,我真叫又惊又喜。其实,现在回顾起来,确实不应该完全想不到。柏林墙的建立本身,难道不暴露了东方在与西方和平竞争中的虚弱和失败,散失的民心怎能靠墙来收拾、围聚?再高再厚的墙,不是迟早都要让历史的洪流给冲垮吗?
苏联经济严重落后的现实催生了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随之出现东欧剧变。波兰亲西方的团结工会首先在1989年6月取得政权,匈牙利则宣布当年夏天开放与奥地利之间的边界,捷克斯洛伐克进行了“天鹅绒革命”……影响之于民主德国,就是大批公民通过匈牙利逃亡到奥地利,同时在柏林和莱比锡等地,也频频爆发要求开放柏林墙和重新统一祖国的示威游行和抗议集会。形势急转直下,柏林和德国的历史,终于在1989年11月9日这一天,即在两个德国刚刚庆祝过建国40周年,柏林墙两边的人民艰难地熬过了漫长的28个春秋之后,来了一个大转折。
柏林墙的倒塌和德国重新统一,在我们的想象里总是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的,不过两者并非一码事,虽然相互有着紧密因果关系:没有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的分裂和敌对,自然不会有柏林墙;不是名存实亡的柏林墙一夜之间的轰然倒塌,德国的重新统一也不会迅速而顺利地实现,迅速得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先说柏林墙倒塌。1989年11月9日晚7时,迫于形势的民主德国当局宣布开放柏林墙,狂喜的民主德国潮水般的民众拥向西柏林,尽管增加了近百个临时过境站还是人满为患,在短短一周里去过西柏林和联邦德国的民主德国公民多达800万。形同虚设的柏林墙随之一点点遭到破坏,变得来千疮百孔,实际上已经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