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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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眸与前瞻(3)

可是,德国的重新统一,还经过了一年多的准备过程:首先是民主德国通过西方式的选举,产生了一个积极推行统一政策的政府,接着便建立两德间的经济联盟,继而实现货币统一,然后再完成政治联盟,最终才在1990年的10月3日,也就是在柏林墙已经开放一年多以后,宣告了德国的重新统一。在这前后的彻底推倒、拆除柏林墙及其附属设施,可以理解为只是饱受分裂之苦的民众一次忘情的狂欢和盛大的庆祝而已。

特别是在宣布统一的当晚,成千上万的柏林市民聚集到了墙边,富有象征意义的勃兰登堡门前更是人山人海。人们挥舞着德国的黑红金三色旗,万众同声地唱着歌,同时开始摧毁残存的柏林墙。不少年轻人爬到一年多以前还令人生畏的高墙顶上,抓住最后的机会拍一张表示胜利的集体照,更多的人则合力推倒那些已敲掉涂鸦墙面的水泥板,或者拣拾墙体的碎块留作纪念……柏林民众以及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德国人通宵达旦地纵情狂欢,用一切想得到的方式庆祝大墙的倒塌和祖国的重新统一。

菩提树下大街的跳蚤市场

很遗憾,我无缘目睹柏林墙边的民众狂欢场面,躬逢那百年难遇、意味着又一个历史大转折的盛事,给“墙倒众人推”的壮举搭上一只手。然而,当我观看德国朋友很快寄来的录像资料,聆听着它以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为主调制成的背景音乐,仍旧心潮难以平复,好像自己也和狂欢的人群一起高歌前进,大踏步穿过已然畅通无阻的勃兰登堡门,顺着菩提树下大街一直走到了亚历山大广场……

1993年7月,终于实现了重访柏林的愿望,而且是住了整整三个月。其时离柏林墙的开放和倒塌已快三年,三个月里除了旧地重游,还看了许多上几次来不及或者不可能看的地方。这座一度一分为二和剑拔弩张的“前线城市”,这次留给我的总印象已是一种凭吊古战场的感觉。

可不是吗,硝烟散尽了,整个城市呈现出一派和平宁静的气象!就拿当年气氛最为紧张、森严的勃兰登堡门来说吧,现在也已是人来人往,成了观光旅游的新热点,各种街头艺人显身手的好地方。

但与此同时,战争的遗迹仍处处可见,不仅勃兰登堡门和左近的国会大厦还显得陈旧残破,柏林墙的墙基也尚待填平,一些原本被阻断了的东西通衢则正在修复。特别是从勃兰登堡门开始,沿着菩提树下大街向东一直延伸到了洪堡大学的门前,自发形成了一个由小摊贩组成的街边露天市场。小贩们瞄准的顾客主要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兜售的东西基本上为打扫战场的收获物,特别是从已升格为历史文物的柏林墙上敲下来的碎片,以及一切与原民主德国有关的标志、器物,诸如人民军的军帽、军服、旗帜、勋章等等。但也不止于此,还有来自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同类东西。整个说来,主要就是东西方的冷战停息后,狼狈败下阵去的一方在战场上的残留物。那些摆摊的小贩呢,多数讲德语带外国口音,彼此则操着包括俄语在内的各种斯拉夫语言,显然也都是战争难民。

夕阳西下时溜达在菩提树下大街,面对着这样一个市场,这样一些商品,我完全没有了以往在德国逛跳蚤市场的愉快心境,而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尽管对柏林墙和它象征的专横、封闭深恶痛绝,自己毕竟来自东方,毕竟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毕竟曾被沦为了战败者的民主德国和其他一些东欧国家视为同志和兄弟啊。

同样矛盾的心情,在柏林西部最繁华的选帝侯大街(即“库当大街”),我更多次体验过。在成了柏林标志之一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近旁,是可称为西柏林市中心的布莱舍德广场,广场前边的选帝侯大街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因此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卖艺者来此讨生活。住在柏林三个月,闲暇无聊之时常去那里看热闹,很快就发现那些卖艺者的成分发生了很大变化:一组组一队队的苏联人和东欧人,湮没、排挤掉了原来那些多数是单干的德国本土和西欧的艺人,能与之抗衡的只有同样是集体上街的南美印第安流浪音乐家。苏联的艺人们大多又奏乐又演唱,给人一个训练有素的印象。有一段时间,一队穿着民族服装的男女,在音乐伴奏下边唱边跳俄罗斯的民间舞,成了行人和游客们关注的焦点。

本人最初学的是俄语,属于唱着苏联和俄罗斯的歌曲度过青春年华的一代,至今只要耳畔响起那些美妙的旋律,心中就会发出悠长的回响。何曾料到,在四十多年前被英雄的苏联红军攻克的柏林,会听见用地道的俄语演唱的同一些歌曲!而那些边唱边跳的苏联人,多半都已一大把年纪,为了讨得围观者的欢心和施舍也脸带笑容,但细加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笑得苦涩,笑得勉强。每次看完类似的表演心里真是难受。倒并非惋惜某个国家或某种体制,在不见烽火的无情战争中衰落了,败亡了,而是同情千百万的无辜者受到了牵连,为它付出了离乡背井、寄人篱下的惨重代价。

同样的思绪和感慨,还常出现在面对那些为数不少的真正战争难民的时候。他们多数都来自解体后内战此起彼伏的南斯拉夫联邦,有的人只推着一辆从超市弄来的购物车,车上所载看来就是他们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全部家当了。一次,一个如此流落异乡的老太太坐在步行区的地上乞讨,身边正蹲着位大胡子男人向她问这问那,从穿着打扮和关切的神态看,显然是个与老太太同病相怜的战争难民,说不定在家里还有这样一位没能逃出来的老妈妈。

时隔四年,我发现西柏林的市容没有怎么变,人却明显增加了许多。

从“历史之门”遥望国会大厦

这次旅居柏林时间较久,又没了柏林墙的阻隔,就补上了前几次游览观光的遗漏,特别是到东边的著名博物馆岛去了好几回,流连于老国家画廊和佩伽蒙古代艺术博物馆宏大而现代的展厅中,目睹了它们精美绝伦的收藏。在西边,则去夏洛滕堡宫近旁的埃及博物馆以及在达伦地区的世界民俗博物馆补了补课,并且也没有放过机会,去音响效果世界一流的柏林爱乐乐团音乐厅,欣赏一场世界一流的演奏。所有这些活动,都让我意识到了柏林曾经是德国和欧洲的文化艺术中心,它在这方面需要我了解的还很多很多。

但是我的注意力,仍然更多地投向了柏林墙及其周围。因为我知道,刚统一不久的德国虽然百废待兴,目前还无力对战场进行全面彻底的清扫,但是过几年等我再来的时候,那些历史遗迹多半已不复存在了。

我不止一次到勃兰登堡门踏勘柏林墙的遗址,在周围特别是门内曾为死亡地带和军事禁区的地段散步,发现并拍摄下了许多有意思的画面——

在门内右侧游人很容易去的地方,一群外地来的年轻人背靠着四块水泥板摄影留念。这已经不成其为墙的“柏林墙”,显然是推倒后又临时竖立起来的,因为冷静下来以后,谁都觉得由它见证的那一段历史对于柏林太重要了,作为证物的墙体也不应该完全碾碎了铺路,或者作为收藏品出售——据说有家为此专门成立的公司已经赚了200万马克,而是须留下一些供人重温那段历史时凭吊。

不过要真正凭吊柏林墙的残余,却得顺着勃兰登堡门前右侧的小路向前走,一直走到几乎不见旅游者的地方。那里有好几十米的水泥高墙保留下来了,朝西墙面上的图画和字迹看样子也不完全是后加的。一幅占据了约十块水泥板的巨型壁画,表现类乎万人坑的惨状。另有一段墙的顶部依次写出1961年至1989年的28个年份,年份下边的数字则表示当年冒死穿越柏林墙的牺牲者,总计被击毙和在有一段墙边的施普里河中淹死了258人,其中25人是民主德国一方守墙的卫兵。这样的一段柏林墙,我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纪念墙。

然而,谁又想得到,在这个历史老人驻足肃立的地方,却有人来大煞风景:正好在写着牺牲者数目那一小段墙的墙头上,还有在那幅触目惊心的大壁画背后不远处,竟耸立着日本丰田汽车公司的标志牌!我真是不解,日本身为联邦德国盟友,怎么为了赚钱竟变得如此感情麻木,难道真的是世人所骂的“经济动物”么!我绕了好长一段路到墙后原民主德国的境内一看,发现一大片空地已变成丰田的售车场,又不由得对“经济动物”的灵敏嗅觉和善跑善抓的脚爪心生佩服。

顺着纪念墙继续前行,不久便到了片估计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的旷地上,没有建筑,没有树木,杂草丛生,真叫满目狼藉,满目荒凉,只在中央有一座炮楼似的废墟,还有就是一道门,一道异常奇特的、恐怕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门。原来啊,它两旁的门柱竟是两辆侧着竖立起来的废装甲车,另一辆战车横跨在顶上做了门楣!

不用讲,这里真正是一座战场,近半个世纪之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已攻入柏林的苏联红军曾在此与顽抗的法西斯,做殊死的搏斗。这片如今游人罕至的不毛之地,当年肯定是战车狂奔,炮声隆隆,血火横飞,而今却一切都沉寂了,过去了,化作了历史的一段插曲,一个惊叹号!

这一大片古战场,怎么能在柏林的中心地带,保存半个世纪之久呢?

因为东西两大阵营的对峙导致了柏林的分割,而且它刚好在东边紧挨着柏林墙,因此便成了长期无法建设和清理的无人地带。站在那座奇特的拱门前从东向西望去,刚好看见国会大厦的背面。我退后几步,把大厦刚好纳入拱门之中,然后按下快门,摄下了一张在我看来是意味深长的照片。由普鲁士军国主义而至德意志帝国,再到法西斯专政和发动大战以至于最终遭到失败和严厉的惩罚,德国的整个近现代史都缩影在这张照片里,虽然它出自一个业余摄影者之手,从技术的角度看一点也不高明。

那用战车搭建的拱门,它的创意显然来自普通老百姓,也是他们用双手所创造。可以想象,在不可能有起重机等器械帮助的情况下,当时一定是许多人齐心协力,喊着号子,才完成了自己的杰作。可是,他们如此辛辛苦苦地搭建此门,用意何在呢?难道它是有一座勃兰登堡门似的凯旋门么?

显然不是!它应该是一道和平之门,一道历史之门。它表达的是普通老百姓化剑为犁的决心和愿望,和平的愿望!它要提醒德国人反省历史,时刻不忘历史的教训!

在“拱门”左前方的远处已依稀可见建设工地的吊车,这片古战场存在的时日不会太长了。我久久流连于此,想了很多很多。

一个真实的传奇故事

要说柏林墙和由它象征的德国分裂给人们造成了不幸甚至灾难,那容易理解和证明,成千上万人长达28年的骨肉分离,还有上边讲到那258位牺牲者,都是无可辩驳的论据。为了逃离由柏林墙的阻隔造成的不幸,当年人们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最愚笨的办法如挖从墙下穿过的地道,最冒险的办法如“玩空中飞人”,最科学的办法如在夜间乘坐热气球,最常规的办法如由回西边的汽车夹带过关,只要能想得出来的越境招数统统都用上了。其中真不乏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但要讲柏林墙也给人带来了好处甚至幸运,则不大容易理解和想通,则须要用事实证明。且不说那些从德国的分裂得到好处的外国,因为说起来太复杂,牵涉面太广,历史是非也不易分清楚;只说那些捞到了好处的德国人吧。

有一个绝对真实,且既具传奇色彩又富于讽刺意味的故事:

就在几乎所有的德国人都在为柏林墙的倒塌和随之到来的德国重新统一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就在东西柏林的市民们聚集在勃兰登堡门前彻夜狂欢的时候,就在全世界的首脑人物都在评估事件的政治含义并忙着寻找对策的时候,西柏林的一个普通商人却凭着自己赚钱的本能,凭着在柏林墙被拆毁之前他对其未来价值的机敏判断,突发奇想,从世界瞩目的柏林墙遗骸上发现了巨大的商机。他立即暗中搜集柏林墙何时将最终拆毁的信息,并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充分准备。其他人还多半出于政治的兴趣小打小闹地在那儿敲砸墙壁,拣一些碎块碎片来作为留念,他却果敢地采取了行动,跟当年多数冒死穿越大墙的人们一样也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驾驶着卡车等搬运设备,带领着工人和切割机械来到墙下,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段绘满了彩色图画的墙体切割成一大块一大块,轰隆轰隆地搬上车运回家,直到堆满了他的整个院子!

结果当然不用细讲了。在勃兰登堡门内的跳蚤市场上,拇指大的一小块配上一张柏林墙画片都要值几马克,一大块有彩色原版“柏林墙画”的水泥板价值更无比巨大。难怪人们事后要说这个商人一夜之间搬回家了“一座银行”。这老兄呢,也正式做起了批销柏林墙的大买卖,每次在巡视自己堆积如山的奇货,在指挥工人吊装和运送货物时,都不无志得意满的神气。

说这个故事绝对真实,是因为发了柏林墙财的商人曾在一部名叫《墙倒之后》的纪录片里现身说法;而这部1999年出品的片子的摄制者,又是有名有姓的埃里希·布拉克和弗兰克·桑迪两位。

除了这位异想天开地销售柏林墙而发大财的精明商人,还有一些机灵脑袋也从柏林墙的突然倒塌和德国重新统一大捞了一把,要么抓住时机在东边贱价购置房地产,要么在私有化的浪潮中,通过托管局,象征性地用一点钱接手濒于破产的国有企业,当然同时也承担该企业起死回生,解决原有职工就业问题的风险。

重新统一带来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