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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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守望与思索(14)

1775年11月,年轻的歌德厌倦了在故乡法兰克福开律师事务所的营生,与身为银行家小姐的未婚妻丽莉·薛纳曼也解除了婚约,心灰意懒地离开故乡,踏上了去意大利的旅途。不想行至海德堡,一辆由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特地派来接他的马车急急追赶上来,载着他于11月7日到了魏玛。起初,歌德原打算做客暂住几个礼拜,做的也只是陪伴年轻的公爵出游和参加宫中娱乐这些无足轻重的事。谁料从此再也没法离开,倒不因为他囿于施泰因夫人“温柔的羁绊”,更加重要的是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和老公爵夫人对他优礼有加,使他有了施展抱负的可能。第二年4月,他已应邀住进伊尔姆河畔那幢两楼一底的幽静的园林小屋,并获委重任,成了相当于内阁阁员的六位枢密参事之一,并领得1200银塔勒的丰厚年俸。尽管老资格的、拥有贵族身份的参事们心怀不满,极力反对,仍未动摇公爵破格重用市民出身的年轻诗人的决心。歌德于是便留在魏玛参政,到1779年年底更提升为相当于首相的枢密顾问,总揽了公国的行政大权。为此,不但年俸提高到1400塔勒,还在一年多后获赠和入住城中心一座带后花园的大宅第,即圣母广场边今日的歌德故居。从此,这儿成了诗人的永久归宿。除开1786年去意大利“寻根”的一年多时间,歌德在魏玛一住60年,把这座小城完全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和歌德一样先后扎根魏玛的作家、艺术家真是不少,以致今天人口才6万的魏玛十分自豪:城里没有一座广场、一条街道不是以曾在此生活过的名人命名,而其中的欧洲乃至世界文化名人,在当年和现在的市民中所占的比例,都堪称世界第一。

在魏玛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里,歌德和其他一大批作家艺术家很好地发挥创造力,各自留下了自己的传世之作,如歌德的《浮士德》《托尔夸托·塔索》《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席勒的《华伦斯坦三部曲》《威廉·退尔》,以及赫尔德的《民歌中各族人民的声音》和《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考》等等等等,并以此迎来了德国文学史上堪称高峰和光耀古今的魏玛古典时期。反之,也因为有歌德等一大批杰出的文化人荟萃于此,灿若星汉,魏玛才在当时获得了“德国的雅典”的荣名,于后来的一个多世纪成为德国的精神生活中心和文化圣地。可以说,没有歌德以及在他前后到来的巴赫、魏兰特和赫尔德、席勒等等,魏玛就没有当初和今日的荣耀和辉煌。而且,这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荣耀和辉煌,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资产,似乎比建立在权势、财富等等上面的荣耀与辉煌,比起其种种有形的资产,更能经受住时间的冲刷和侵袭,具有更加深远的影响和更加巨大的价值。别的都不讲了,单是这几年来每年150万的朝圣者和游客,对于现在人口仍不过6万的魏玛意味着什么,是我们讲究经济实效的头脑很容易算出来的。

从1985年开始,欧洲联盟开始隔几年挑选和确定一座“欧洲文化之都”,在魏玛之前获此殊荣的只有斯德哥尔摩、里斯本和马德里这三个著名的首都。魏玛虽小,“文化国力”却巨大得超乎寻常,因此也当之无愧地和上述三城市平起平坐,在1993年即被欧盟宣布为1999年的“欧洲文化之都”,成了德国第一座当选的城市,让众多的欧洲大都会无比地艳羡。1998年1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做出决定,将魏玛城中的歌德故居、席勒故居、赫尔德教堂和德国国家剧院等历史建筑以及城里城外的多处园林,总计多达11个名胜古迹,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单。

据最新报道,今年2月19日,联邦德国总统赫尔措克已亲临魏玛,为“欧洲文化之都”即将持续一整年的庆祝活动庄严、隆重地揭开了帷幕。按照计划,在魏玛及其周围地区将举行各种文化、学术和艺术展演活动约一千次,应邀和要求来参加的共有100多个国家的5000多位学者、作家和艺术家,至于普通的参观访问者和游客的人数,按市长先生的估计甚至可能达到500万人次。对于一个本身只有6万居民的小城市来说,真叫作百年不遇,盛况空前。可以预见,在小小的魏玛,在非凡的魏玛,正迎来我们这个星球上20世纪最后一次规模宏大、盛况空前的文化庆典;而到时值秋高气爽的8月28日,当人们纪念大诗人、大文豪、大思想家歌德250周年诞辰的时候,这个庆典将达到它的高潮。笔者自然也盼望着躬逢其盛,再访魏玛。

从魏玛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们实在可以获得不少深刻的启示。

在魏玛“走”《亲和力》

1999年8月,为纪念德国大文豪和大思想家歌德诞生250周年,在当年的“欧洲文化之都”亦即歌德长期生活和工作的魏玛,举行了一个名为“《浮士德》译者工场”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应邀到“工场”打工期间,我们看了两场戏,剧目自然都是“监工”预先挑选好的,且无不与研讨内容有关。

民族剧院与工场舞台

不管到没到过魏玛,只要是文化人,谁都知道这座小城有一家遐迩闻名的德国民族剧院(或译国家剧院),剧院门前的广场上,耸峙着两位文化巨人歌德和席勒并肩而立的全身塑像。民族剧院的前身是歌德任总监的魏玛宫廷剧院,他本人和席勒的一些剧作都曾首演于此,门前的青铜像就主要纪念这段历史。凡到魏玛访问的人,没有不在此像前摄影留念的。进这富有光荣传统的剧院看一场演出,更是许多人的一大心愿。笔者前两次到魏玛都无缘欣赏该院的演出。“这回终于如愿以偿啦!”看见“工场”日程表上的“民族剧院”几个字,我心中暗暗高兴。

8月18日傍晚,在剧院餐馆用过晚餐,一问才知道我们要看的《原始浮士德》(Urfaust)虽说演出单位也是民族剧院,演出场地却在市郊的“工场舞台”,多年来盼着一睹剧院内部面貌的我不禁大失所望——须知,还有德国历史上魏玛共和国成立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也发生在这座建筑里。

一行人急忙赶到地处近郊的演出地点,一看,嗨,真是一家已经停产闲置的工场!舞台就设在地面平整、空间开阔的大车间里,头顶上管道横七竖八,观众坐的是一色简易硬木椅,台上的帷幕也不过一大块普通素色布料而已。一句话,名副其实的“工场舞台”,我们这伙人来魏玛真是与“工场”结下了不解之缘!

可就这样一个称得上简陋的演出场地——看样子多半是“歌德年”临时凑合起来应急的吧,却真正座无虚席,而且演员表演也尽心尽力,充分展现了民族剧院应有的水平。特别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魔鬼靡非斯托也由一位演技精湛的女演员扮演,跟北京前些年由林兆华导演的一样;布景极为简单,只在一间大木板房内不断变换门窗的位置,再象征性地加上几件道具、陈设,就完成了地点的转换;相比之下,声光效果却给人异常强烈的震撼和刺激,既有让人联想到魔幻世界的电闪雷鸣,也有象征资本主义时代的隆隆机声和尖厉汽笛。整个演出够现代、新潮的了,然而不失为精彩。

边走边看 亦幻亦真

还看了魏玛民族剧院的另外一场演出,比起“工场舞台”来更加别出心裁也更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演出,那就是按日程安排去埃特斯堡宫“走”《亲和力》。

《亲和力》是歌德1809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国已有包括拙译在内的不止一种译本。说的是一对情侣爱德华和夏绿蒂历尽波折,人到中年终成眷属,在乡间的庄园里过着宁静而幸福的生活。不久,经夫妻双方分别提议,又邀请来了丈夫的朋友奥托上尉,接回来了妻子在寄宿学校念书的侄女奥蒂莉。渐渐地,受到相互之间“亲和力”强弱差异的影响,四个人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了重新组合,从而不可避免地酿成了一场婚姻爱情悲剧。

歌德这部有着强烈思辨色彩的作品,现已被公认为极具现实性和现代意义。它揭示和探讨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人性问题,一个从古至今在婚姻中经常表现出来的人生局限。

8月19日下午6点半钟,“《浮士德》译者工场”已经关闭,带着行李登上最终准备载我们去艾尔福特参加下一个讨论会的大巴,来到了离市区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埃特斯堡宫,也即当年魏玛的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玛利亚经常与魏兰特、歌德等一班文人雅聚的地方。其时正值盛夏,宫堡周围树木繁茂,绿草茵茵,花香鸟语。漫步在这占地宽广、布局谨严而且高低错落的林苑中,我再次惊讶于一个德意志小公国统治者的奢侈享受——魏玛公爵一家在城郊就有三处行宫,其他两处还更美。只是由于交通不大方便,又缺少维修资金,这里的建筑已显破败。天色渐晚,看着想着,周围的气氛似乎慢慢变得有些异样:在从宫室的窗户飘出的轻柔乐声中,园内不知何时多了些穿戴古朴的男女,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器宇不凡的中年男子,正骑着骏马从远方的大道上款款走来。接着,宫堡主楼门前蓦地响起字正腔圆的朗诵声,急忙赶去,发现演出原来已经开始。只见朗诵完小说开头的年轻演员——后来得知此人一身三任:既是故事里的人物建筑师,又兼小说朗诵和演出的旁白——只见他高高举着手里的精装书籍,穿过用木板搭建在门外的长长栈桥,向宫堡的主楼里走去。才回过神来的“游客”,实际上都是购票的观众,便纷纷跟上,鱼贯进入楼内,七弯八拐来到了一间大屋子里,在宽宽的木条凳上各自找好座位。等场内稍稍安静下来,男女主人公,即适才骑马归来的爱德华和他刚放下苗圃活计的妻子夏绿蒂,便在正对观众席的窗前进入角色,讨论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朋友奥托和她的侄女奥蒂莉接来同住。讨论终于有了结果,担任旁白的演员又举起手里的《亲和力》,估计是好几百观众于是又跟着他“走”,秩序井然,除了脚步声再无任何声息。

第二幕的场景换到了楼后的露天。简陋的观众席设在一块倾斜的大草坪上,正对着一棵树冠如盖的大树。剧中四位主要人物在树下浅斟慢饮,一会儿聊天,一会儿玩儿乐器。他们在此过程中的一些细微表现,已流露出这两男两女之间感情和关系的微妙变化。与此同时,在观众席背后,一支贵族家庭才有的小乐队轻轻演奏着徐缓、抒情的乐曲。

随着剧情的发展,新组成的两对儿时而漫步在林中,时而倾谈于窗下。入夜,在侧面一幢楼外搭建的脚手架上,演出了爱德华以替新落成的楼房上梁做借口,放焰火庆祝奥蒂莉生日的一幕。同时,由一辆真正的马车载来了小说中那对未婚同居的贵族男女……

小说《亲和力》分第一、第二部,加起来共三十八章,改成话剧总共只有七幕。演员活动的场景在这座废宫及其周围的林苑里不断变换,观众也用约莫两个小时,随着他们“走”完了歌德的著名小说。在“走”的过程中,我确实不时生出幻觉,好像自己真的生活在19世纪的主人公身边。而这,看来正是女编导布莉吉特·兰德斯所希望达到的效果。

这场似乎可称超现实的演出,与布莱希特的表演理论刚好背道而驰,和前述《原始浮士德》简洁的现代演绎方式全然不一样。它以实景加演员的逼真表演为特点,使人想起张艺谋导演的歌剧《图兰朵》。不同的只是,《图兰朵》仅仅在紫禁城里搭了个大舞台,观众仍然是静坐着欣赏;《亲和力》则以整个宫苑为舞台,观众始终跟着剧中人在活动,在“走”。整个说来,《亲和力》的演出手法和追求的效果,似乎更近似于半个世纪前演遍我国城乡的著名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

草地上哪来一只船?

对一部名著如此改编、演绎,当然也有不足。在埃特斯堡宫演出同时代的《亲和力》,可算是天造地设的理想舞台了。但尽管如此,小说中还是有不少重要场景,例如奥蒂莉不慎淹死爱德华与夏绿蒂之子的那片大湖,便没法让观众“走”到,以致不得不时时加入旁白进行弥补。对了,演出开始前在林苑中溜达,不解一片完全没水的草地上怎么摆着只小木船,现在才明白也是要让人产生有关“湖”的联想。

笔者是戏剧艺术的门外汉,不敢在此评说演出的得失,只是介绍介绍情况,让读者了解文化圣地魏玛戏剧演出的何等频繁热闹,多姿多彩,并且富有实验和探索精神,同时观众又多么积极、热情、踊跃。

在此还须说明,魏玛民族剧院并非只演歌德、席勒的作品。1998年夏天我在那里住得久一些,当时正在上演根据卡夫卡小说改编的《变形记》;预告的剧目还更多样而丰富。

反观我国的戏剧和戏曲艺术,处于低谷已经多年,尽管有国家领导人身体力行地提倡,有戏剧界和社会热心人坚持不懈地“抢救”,情况仍无多大起色。举个例子,鄙市成都新成立一家民营性质的锦绣剧社,第一个举动就是自行筹资排演萨特的名剧《死无葬身之地》,尽管导演和演员兵强马壮、技艺非凡、兢兢业业,整个演出既富震撼力又发人思考并且不乏观赏性,媒体也做了频繁的报道宣传,结果却让人失望:正式卖票公演,上座率竟只有五分之一。

观众对戏剧演出如此冷淡,原因自然多而复杂,不是我这门外汉要探讨的问题。我只是想,恐怕需要更加大胆的创新和实验,比如也不妨把我们极其丰富的文化遗址和旅游胜地利用起来,搞一些名剧、名著的实景演出,说不定跟着“走”的观众会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