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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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守望与思索(13)

不过,真正令我高兴的是在众多出租车旁边,竟相映成趣地停放着一辆人力三轮儿。在它宽大的红色遮阳篷的垂檐上,醒目地用西文写着Rikscha Taxi(出租三轮车),整个车体不但异常的清洁,异常的讲究,装饰着许多漂亮的铜件,而且在乘客座位的靠背后面还嵌上了两个金色的双“喜”字——从咱们中国引进的无疑!蹬车的是位梳着马尾巴的小伙子;他在招徕游客的告白上承诺不但载客观光,且兼作导游讲解。如此善于发挥本身优势,体脑并用,自食其力而又不破坏环境的魏玛人,着实令我佩服。

还有一点也引起我注意:魏玛尽管已成为旅游名城,城里却不见Spielhalle(赌场)和Nachtklub(夜总会)之类旅游地必有的藏污纳垢场所,也不闻卡拉OK的吼叫,不闻在酒吧或咖啡馆里喧嚣的摇滚,更别提红灯区什么的了。相反,书店特别是古旧书店倒增加了好多家,画廊也新开了不少,更给文化之都添加了文化气息。

独自在魏玛生活差不多一个月后,妻子和两个女儿也从杜伊斯堡来了。在陪她们去德雷斯顿、莱比锡、艾森纳赫和艾尔福特等东部名城参观之前,特地腾出一周时间既当领队又做导游,随她们一起再把魏玛游了个遍。因为每到一地总得说出点道道来,只好事先认真翻阅资料,做必要的准备。如此一来,便进一步认识了这座小城,发现自己原来对它的了解甚为肤浅,肤浅得以致有过不少的误解。

最明显的误解莫过于,我一直以为魏玛之闻名于世全仗歌德,之成为德国的文化圣地仅因为曾有歌德、席勒等一批大诗人和大作家长期在这里生活和创作。也就是讲,魏玛过去在我看来只是一座文学殿堂,受到的只是诗歌女神的青睐。

其实不然。魏玛之闻名于世固然主要感谢歌德席勒,它也的确特别受到了诗歌女神的青睐,但是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执掌文艺的缪斯都曾给予它眷顾与呵护。君不见除了一处处的歌德故居、席勒故居和魏兰特博物馆等等文学领地,城里不还有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的故居以及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音乐学院么?不还有一所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美术学院?不还有一座名闻遐迩的民族剧院——歌德曾担任总监的宫廷剧院是它的前身,它不仅上演过莎士比亚的一出出名剧,还是戏剧家歌德和席勒不少代表作的首演地,因而吸引和造就了一大批名噪一时的杰出演员;城里城外不还看得见无数由克拉那赫等著名建筑师设计的古建筑,如赫尔德教堂、俄国教堂、公爵的府邸和美景宫以及市政大楼等,什么文艺复兴式的、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洛可可式的,真可谓应有尽有。欧洲现代建筑艺术史上富有影响的包豪斯学派不也于20世纪初诞生在这儿,所以城里现在还有了一所包豪斯建筑艺术大学,一座包豪斯博物馆么?不还有满城皆是的精美塑像,不还有公爵府里展出的油画收藏,不还有城里城外不止一处美不胜收的园林建筑?不是在著名的歌德席勒文献馆之外,还有一座尼采文献馆么?一句话,魏玛简直就是一片巨大无比的文艺展场,就是一座综合性的艺术博物馆,就是一个珍藏丰富、价值无限的文化和精神宝库。

还值得一提的是,魏玛也是德国的第一部民主宪法和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即1919年在民族剧院宣告建立的“魏玛共和国”的诞生地。

再一个误解:我印象中的魏玛不过是18、19世纪一个德意志小公国的国都,虽然曾在一时间成为德国精神生活的中心,但毕竟只是座内地小城,与柏林、莱比锡、慕尼黑等等大都会相比终究难免闭塞。其实我又错了!一天经过王宫广场边的安娜·阿玛利亚公爵夫人图书馆,一抬头好像看见俄国诗人普希金,读了读塑像基座上的俄语铭文才知道果然是他。

除了普希金以外,来过魏玛的还有波兰诗人密兹凯维奇(公园里也有他的塑像),还有英国作家卡莱尔,还有法国评论家施泰尔夫人,更别提后来常住于此的李斯特,更别提德语国家本身的众多作家艺术家了。再者,城里还有两座俄国教堂,其中更有名的是背靠着歌德席勒的安息地君侯纪念堂的那座。它虽然非常非常小,却完全是俄罗斯东正教的风格,三个洋葱头样的金顶在蓝天白云映衬下熠熠闪光,给魏玛平添了浓郁的异国风情。凡此种种都说明,魏玛早在歌德时代已是一个国际交往频繁的文化中心,也就难怪今天会被选定为“欧洲文化之都”了。

今天,一个接一个操不同语言的旅行团,包豪斯建筑学院和李斯特音乐学院就读的众多外国学子——其中也有来自海峡两岸的年轻中国人,再就是如我一样应不同机构邀请来做研究工作的外国学者和从世界各国数以百万计地蜂拥而至的游客和贵宾,都证明魏玛仍然保持着,或者说又恢复了自己在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精神、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说到来访的外国学者——近些年多来自美国、俄罗斯、意大利、日本和东欧国家,就不能不讲讲他们照例每月举行一次的学术报告会。本人对报告内容虽说并不总感兴趣,却仍去参加过两次。原因是每次在正儿八经的学术探讨之后,主持人埃尔里希教授都要请大家去他在附近的古典魏玛基金会办事处小聚。事实表明,这样随意而轻松的聚谈不但更加有趣,也更有意义。

一次,大伙儿一边品尝格鲁吉亚女学者从家乡带来的葡萄酒,一边天南地北地随便闲聊,不知有谁竟提出推倒柏林墙九年之后,东西之间是否还存在差异和隔阂,东部的人是否还有所不满这样讨厌的问题来。

身为古典魏玛基金会对外交流部负责人的埃尔里希教授原本是民主德国人,他呷了口酒,平静地回答:“我们的薪水目前确实还只相当于西部同行的百分之八十,可我个人仍然感到满足,因为实际的收入比以前多多了,也管用多了。令我担忧的倒是,有些在民主德国时代早已为全民所有的文化遗产,而今却出现了归属问题。例如由魏玛古典基金会管理的歌德席勒文献资料馆等,现在就有贵族的后裔提出来拥有继承权。设若他们的要求得到了政府支持,真不知道魏玛会搞成什么样子。”

讲最后这句话时,教授的心情显然已不平静。

至于说原民主德国人对眼下的生活大多满意,我在魏玛的见闻可以证明。在埃尔里希教授居住也是我落脚的那个小区,一幢幢经过了翻修的花园别墅完全可以与西边媲美。时值夏末秋初,园子里成熟的苹果挂满枝头,伸手即可采摘却无人采摘。再离市中心远一点,大片大片新建的住宅同样十分讲究。而与此同时,原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似乎仍在发挥影响,因此魏玛的面包价格和公共交通费用明显比西边便宜。

不好以偏概全;魏玛也许特殊,也该特殊吧。

“文化之都”的启示

说到误解和忧虑,不禁想起前文《蒙尘的圣地》这个小标题;它和该节的内容也可能引起误解,让人以为历史文化名城魏玛只是在民主德国时期蒙上过尘埃,失去了光辉。其实在此之前,魏玛已经历过多次历史的倒退乃至黑暗野蛮,长期主宰着城市命运的仍是保守甚至反动的势力,新生事物如包豪斯建筑艺术学派在此创立之时,就曾受到了压抑和排斥,不得已而将其大本营迁移到邻近的德骚城去了。

还有1930年,当时魏玛作为图林根州的首府,其议会里就有了希特勒党徒的席位,两年后整个州政府都落到了纳粹的手里,在全德开了一个可耻的先例。而特别令魏玛蒙受耻辱的是,1937年,纳粹还在它郊外原本风光宜人的埃特尔贝克,也就是安娜·阿玛利亚公爵夫人曾与魏兰特等一班文化名人经常聚会的提弗尔特宫和林园近旁,建起了那座臭名昭著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二战”时期,在这里的毒气室里屠杀了五万六千多善良、无辜的人民,超过了当时魏玛全城居民的总数。这当然不仅仅是文化圣地魏玛的奇耻大辱,整个德意志民族也引以为耻。

然而,知耻近乎勇;魏玛人和整个德意志民族的一大优点,就在于有勇气正视自己不光彩乃至罪恶的历史。今天,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遗址不仅仍然完好地保存着,而且魏玛市民,特别是上了些年纪的市民,还经常主动提醒我这样的访客:除了市里市外难以数计的文化遗存和旅游名胜,与之形成尖锐对照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也值得去看看。

岂止提醒而已。据报道,1999文化年的一项重要活动,也即歌德绘画作品的展览,就特意安排在集中营里,并且由德国政府提供经费,请十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在那儿住一整年,以便充当各自同胞的讲解员和向导!试想一想,在一个曾经是带电铁丝网围绕着的杀人场中,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毒气室里,悬挂着一幅幅出自大文豪歌德笔下的充满生气的画作,让文明与野蛮,神圣与罪恶,人道与残忍,崇高与卑劣一起展示、对峙在眼前,不只形象、具体地揭示出德意志民族矛盾的民族性,而且给世人特别是德国人自己以何等强烈的震撼和警醒!但此举也正好显示了德国人深远的目光,博大的胸怀,表明了德意志民族之产生和养育出歌德、席勒,巴赫、贝多芬,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以及爱因斯坦等等,都绝非偶然!写到此不由得想到咱们的近邻和那座靖国神社,想起它的那些出入其间的狗肚鸡肠的政客;在德意志精神巨人面前,这些所谓的政治家和国家栋梁实在难掩其鼠目寸光的宵小嘴脸。

也许就因为吸收了历史的教训,同时又长期受着歌德、席勒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的熏陶吧,诚如冯·茨崴多夫太太还在火车站接我时就讲的,魏玛虽在东边,却没有排外的极右分子“光头党”,我用不着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后来事实证明她所言不虚。

行将结束第二次的魏玛之行,脑子里已形成一个鲜明印象:十年巨变,圣地重光;跨进新世纪前夕,“欧洲文化之都”魏玛正迎来更大的荣耀和辉煌。

可是,这荣耀和辉煌,它的根源何在呢?

日复一日地穿行于宁静、肃穆的历史公墓,往来于住地和市区之间,或者独坐在伊尔姆河畔曲径通幽的英国式其实也是中国式的园林里,便常常禁不住思考同一个问题:这座地处图林根盆地的蕞尔小城,怎么会变得举世瞩目,怎么会历经一个多世纪仍保持了当年的显赫地位。想来想去,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化,或者具体一点说文艺,蕴涵着无穷的力量,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以魏玛为例子甚至还不妨讲,文艺也可兴邦。

是的,文艺兴邦!

遥想150年前,作为300多个德意志小邦之一的萨克森-魏玛公国的国力是何等的微弱、平庸,何等的不足道;它的首都魏玛城仅有6000居民,拿赫尔德的话来说只不过“府邸加上村庄”罢了,又是何等的寒碜,何等的不起眼!可就因为从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玛利亚开始的一代代当政者都有很好的文化素养,不仅自己爱好文艺,重视文艺,而且还特别尊重文艺人才,善待各式各样的文化人,为他们营造出了良好的生态环境,因此便先后邀请和吸引来了巴赫、魏兰特、歌德、赫尔德、席勒以及克拉那赫和李斯特等等无数杰出人士,不仅在他们的宫廷里形成了浓厚的文学和艺术氛围,而且使魏玛——一个在政治和经济方面还停留在中世纪的落后小市镇——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逐渐发展演变成整个德国的精神生活中心。

说魏玛落后,是因为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这里仍然没有一点儿工业,几家小手工作坊——如那家歌德夫人曾当过女工的制花作坊——也仅限于为公爵及其宫廷服务而已。然而,这里却组织了一支先后由巴赫和李斯特领导的宫廷乐队;建立了一所绘画学校,它即是现在那所曾聘用和培养过诸如F.V.棱巴赫和M.利伯尔曼等大艺术家的美术学院的前身;甚至还拥有一家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创办了《文学汇报》,出版了一本在整个德国行销达数十年之久的《豪华与时装杂志》,以及由魏兰特主编的影响深远的《德意志信使》杂志。发达的文化与落后的政治、经济反差之大,叫人不能不啧啧称奇。

关于善待文艺家,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