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是在到达当天的下午五点左右。由厚厚的墙垣围护着的古城堡,除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圆柱形望楼看上去基本完好,其他供起居和聚会的建筑只剩下空荡荡的四壁。由于地势高峻,站在堡跟前的院子里就可以遥望山下边的基森、威兹拉等城镇。堡本身虽说供参观的东西不多,我们只是在望楼内显得有些危险的木梯上走了走,却让我有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意外发现:帕帕切克先生已无数次来这个中世纪的古堡,讲起它以及它院子里那个小教堂的历史来如数家珍,但就是没能解释Greifenstein这个名称的含义。谁知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在一间斗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只铁皮镂刻的怪鸟,雕头狮身,我不由一怔:啊,这不正是歌德在《浮士德》第二部中写到的那种雕头狮格莱弗(Greif)吗?这种希腊神话中似鸟非兽的怪物,它出现在《浮士德》里也不止一只,复数为Greifen,这座以它命名的古堡因此正确的中译名就该叫格莱弗堡,而非根据读音可能译成的格莱芬堡了。
听了我对自己发现的解释和分析,帕帕切克先生连声赞叹,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中国人对歌德和德国文化历史的了解,比包括他这位工学博士在内的一般德国人多。
和其他许多古堡遗址一样,这座小小的格莱弗堡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据介绍它建于12世纪之前,1200年首次出现于文献记载,后几经改建扩建,一直是当地一家权势显赫的伯爵的宫堡。1693年,最后一位堡主迁到了临近的布劳恩堡(Braunfels)居住,从此格莱弗堡便开始破败,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变成了一座废墟。直到60年代末,才开始得到很好的维护和充分的利用,不但堡内经过整修的巴洛克小教堂至今都是附近村民赶弥撒的场所,而且还于1984年在城堡大门边围墙角上的哨楼内,常年设了一家“德意志古钟博物馆”(das Deutsche Glockenmuseum)。
“德意志古钟博物馆”
我们重点参观了这家罕见的博物馆,知道它的创办者和资助者,是山下镇上一家已有几百年历史的铸钟厂。在古碉楼一层层的圆形石屋内,展出的除去该厂自产的件件精品外,还有从各地搜集来的各式各样珍贵古钟,其中年龄最大的诞生在11世纪,已经快称千千岁了。我和帕帕切克博士在这位老寿星前合了一个影,还忍不住举起锤子来轻轻敲了一下,石墙内果然回荡着浑厚而悠长的铜钟之声。
这样的古钟博物馆,据说在德国不止一家,但名不见经传的格莱弗堡的这家,却是藏品最丰富的。我们国家无疑有着更悠久的铸钟历史,所铸的钟也更大更多样,遗憾的是至今还没听说哪儿有一家“中国古钟博物馆”,但愿是笔者孤陋寡闻才好。
参观完我们应邀去临近的小城赫尔博恩吃晚餐。随后女儿女婿就赶回去了,我和妻子则留宿山村,在周围一派寂静中平生第一次与月光中的堡影相对,神思不由得飞回到了中古时代的德意志……
第二天,在主人的陪同下游览了兰河河谷中的崴尔堡(Weil-burg)和林堡(Limburg),发现青年歌德曾经流连忘返的这片土地果然风光旖旎,风情浪漫。只因天下着雨,晚上又要参加格莱弗堡的聚会,我们才未去踏访另一座较有名的古堡布劳恩堡和威兹拉(Wetzlar),尽管后者正是著名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故事发生地,城里还保留下来了一幢如今已成为博物馆和该城居民骄傲的Lothehaus(“绿蒂之家”)。
马厩内的“壁炉围坐”
晚上八点不到,帕帕切克先生领我准时上了几乎不见人影的古堡,穿过侧面一道小门,进入一间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石拱顶长厅,只见在摆成n字形的长桌边,已经坐满了人,且清一色的都是光棍。原来,这是一个名为Kaminrunde(“壁炉围坐”)的男子社团一月一次的聚会,地点照例都在由古堡的马厩改成的啤酒馆中。所以照明的只有从拱顶上垂下来的几盏吊灯——幸好已经用电,而不再点火把或蜡烛,不然全无窗户的厩内更会烟气逼人。可德国朋友们偏偏喜欢这个情调,这种气氛!而我呢,虽然闷得恨不得马上逃出去,却对他们在这样怪异的环境中究竟要做些什么,好奇得要死。
聚会者继承德国人守时的优良传统,八点整果真到齐了。第一项议程是集体进餐,啤酒馆的女招待送上来一藤筐一藤筐的炸猪排,任随大家根据自己的胃口大小取食;饮料则是各人单独付账的啤酒。随后便响起一片刀叉杯盘的碰击声和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因为大伙儿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不到半小时用餐就结束了。一位显然是主席的中年人随即从正中间的座位上站起来,摇了摇拎在手里大而古老的铜铃,让正在交谈的会众安静下来听他发表讲话。他首先对与会者和我这远道而来的贵宾表示欢迎,然后报告了一个月来的财务开支和调整领导分工等协会事务,整个用时不到20分钟。
接下来便是当晚聚会的主要节目:看两部录像片,一部介绍该地一家工厂如何生产形形色色的和各种用途的蜡烛,一部反映的则是另一家工厂制作各式巧克力饼干的情况。整个工艺流程记录得很详细,配音解说也颇专业。来自各行各业的与会者看得津津有味,我则增加了不少知识。应邀来放映的是一位名叫施耐德的老先生,制作录像短片看来乃他退休后的业余爱好。
录像放完了,马厩内响起掌声,接着协会主席代表大家对施耐德先生表示感谢,并赠送给他一幅装好框子的格莱弗堡素描画作纪念。这时帕帕切克先生告诉我:他们的“壁炉围坐”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内容;他们民主选举的主席是一位律师,成员大多是知识分子和企业主,所以活动比较注重文化内涵和信息价值。他还讲,下次我如再去他那儿,他将建议协会主席邀请我给大伙儿讲讲歌德与中国的关系。
果真如他预先对害怕跟德国人一起泡酒馆的我说的,“壁炉围坐”这个男人小社团的集会活动仅仅两小时便干脆利落地散了。走到城堡院内的矮墙边,但见山下的旷野上这儿那儿地点缀着繁星般的灯火,那是兰河河谷中一座座和平宁静的城镇。夜风徐徐吹来,让人顿感神清气爽。刚刚结束的古堡夜会留给我美好印象,我感到珍视传统的现代德国人文化素质的确不低。眼前宁静、温馨、祥和的景象,则加深了我的一个认识:在这块曾为战争温床同时也饱受战火煎熬的土地上,对于这个好不容易才从血泊和废墟中顽强地站起来的民族,而今和平、富裕的幸福生活实在来之不易!
三个德国人聚在一起多半会干什么?
归途中,我想到Greifenstein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堡竟得到如此不错的维护和利用,奇怪它所在的Greifenstein村哪来这么大的财力。须知,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全村人口才八百多一点,而古堡每年的维护费用可不是个小数!
“咱们成立了个Burgverein(古堡协会),”针对我的疑问,帕帕切克先生不无自豪地说。“从1969年起开始负责维护这个对我们来说极为珍贵的古迹,协会的几百名会员每年都要缴纳会费,同时会员中的企业主和有钱人还额外地自愿捐款。但光这些钱仍然远远不够,更重要的还得每年造出维修计划和预算,据以向Greifenstein所属的黑森州和威兹拉县的有关部门申请资助。也就是说,古堡遗址的维护经费主要来自政府补贴,但整个工作却是由咱们的协会,也就是热心于保护故乡历史文化遗产的本村村民和其他民间人士自觉在进行。”
听到这儿,我终于明白了德国全国的文物保护工作何以做得这么好,同时还由“古堡协会”想起了一个笑话:
设若问:三个德国人聚在一起多半会干什么?
回答是:成立个协会呗!
既曰笑话,当然不免夸张,但它仍说明德国人确实喜欢结社,并且有着好结社的历史传统。中世纪末期,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萌生,各种商会和手工业行会在德国遍地开花;18、19世纪,各种类型的大学生团体更是有名;到了现代,协会和社团同样多如牛毛,无奇不有。什么牧羊犬饲养者协会、玫瑰花种植者协会、胖子协会、侏儒协会等等,恐怕都不算最小最奇的,分会和会员都一定不少;而最常见的,恐怕要算历史悠久的射手协会、男子歌唱协会和各类体育协会了。拿已经退休并住在一个山村里的帕帕切克夫妇来说,先生除定期的Kaminrunde“壁炉围坐”,还常参加一个Turnverein即同样只有男会员的体协的活动,太太则总是去出席一个有固定成员的Damentisch,亦即只允许女士在座的聚会。除此而外,两人又都是古堡协会的成员。
德国人可谓充分享受了结社的自由;喜欢结社,则反映了他们富有传统的团队精神,这在以个人为中心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并非没有积极作用。例如原本纯属民间自发组织的各种体育协会,为推动体育事业的发展更是功不可没,其中的足球协会更是社会影响巨大。还有众多以纪念和研究历史名人为宗旨的协会学会,如歌德协会、爱因斯坦协会等等,对文化事业的贡献同样不可低估。至于一些小城市的居民和弱势人群,有个协会什么的不只可以丰富和调剂生活,还联络了感情,而且遇事有个依靠,从大的方面讲更增强了人们的社区意识。
客居德国,发现一些小地方的环境格外优雅,没有居民委员会什么的出来管事却人人自觉维护卫生、秩序和花木,维护在我们看来也许是很不起眼的文物古迹,这恐怕都与人们的社区意识强有关吧。
当然,自由多难免被滥用,结社多难免良莠不齐,所以许多社团都要注明自己的公益性质,但无聊和有害的小集团恐怕仍然存在,例如一些个近来频频生事的极右组织就是。不过,德国政府和民众已开始有所警惕,相信会制定更加严格的法规进行规范和管理,以防患于未然。不过总的说来,结社自由,喜欢结社,在德国真是一件好事。
一年四季忙过节
“他们的节日真多啊!”在德国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不免发出这样的感叹。而经常过节,无疑也是德国人经济宽裕且富有生活情趣的一个表现。
数量奇多,名目纷繁,别出心裁
就这点而言,恐怕连近年来同样热衷于举办这节那节的国人,也望尘莫及。不算与国家政治生活有关的公共节日如10月3日的德国统一节和五一国际劳动节,也不算宗教节日如2月的狂欢节和12月的圣诞节,还有各个地区、各个城镇和不同行业,也各自别出心裁,创立了许多独具风采的节日。其中一些历史悠久,早已世界闻名,如慕尼黑的10月啤酒节,前文已经讲到的海德堡的秋节等就是。还有一些则完全出乎我们的想象,让你觉得德国人纯粹是吃饱喝足了,想方设法地在巧立名目找乐子。
1983年我长住海德堡,有一天伏案工作后从自己在涅卡河滨街58号的住所走出来,不期然在著名的老桥边上又撞见人们正闹嚷嚷地过节,一打听才知道是在替桥头左边那只铜铸的猴子祝寿!像这样异想天开的节日,在德国特别是它的一些小城镇里,恐怕为数不少。
当然啦,大多数的节日还是自有来由,意义和作用也不可低估。
先讲来由。一句话,大都与一城一地特殊的历史、文化、经济等等有关。例如慕尼黑年年举办啤酒节,就因为该市盛产这种被誉为“液体面包”的大众饮料;波恩在夏天总要举行贝多芬音乐节,就因为它是这位音乐天才的出生地;从16世纪开始,纽伦堡在深冬时节举办的圣诞市场便以规模巨大、场面壮观驰誉国内外,那它就顺理成章地在秋天再举行一个尼科劳斯即圣诞老人节,同样也搞得热热闹闹,有声有色。信不信由你,德国真是没有一座城市没有自己特殊的节日,而且大多不止一个,因为除了共同的节令和各自的传统之外,神话、童话和传说中非现实的人和事,也可成为举办这样那样节庆活动的由头。
例如,在德国南部著名的浪漫之路(die romantische Strasse)边上,有一座小城叫丁克尔斯比尔。那儿每年都要举行所谓“儿童狂欢节”,不过过节时纵酒狂欢的并不真是城里的儿童,而是来自国内外特别是日本的旅游者。这座人口仅只一万多一点点的中世纪古城,举办“儿童狂欢节”据说是为纪念三十年战争(1618-1648)中勇敢地拯救了城市的一群孩子,因为多亏他们恳求才打动了包围和攻陷这座小城的瑞典统帅,它才没有遭到劫掠焚烧,夷为平地。过节的一项内容,就是着古装的游行队伍表演传说中的敌军进城,天真无邪的孩儿们在一个小姑娘的带领下,勇敢无畏地跪在马前恳求并打动敌军统帅的情景。这所谓纪念当然只是一个由头,实际上则为城里的大小店铺和酒馆带来了滚滚财源,整个城市不仅因此变得殷实富足,而且还闻名遐迩。
同样还有一座地处巴伐利亚的古城叫兰茨胡特,每三年也要举行一次名为“兰茨胡特迎亲节”的古装游行,以再现1475年统治该城的格奥尔格公爵迎娶波兰公主的盛大仪式。今天这座小城的名字之所以广为所知,多半就因为有一个“兰茨胡特迎亲节”。
忘情、忘我、自得、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