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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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孤寂与静观(7)

我们默默地以注目的方式向死者告别,默默地与一位站在玻璃墙前的女士握手。她,自然不是从上海赶来的老陈的发妻,而是一位中年德国妇女——他最后那位女朋友。

我说过,是老陈使我第一次走进了德国人的公墓,正因此,每当漫步在静静的墓园中,我也总会想起老陈,总会在心里对他说:“老陈啊,在这样洁净、高雅的环境里,在这些友善文明的邻人中,你就好好地安息吧。”

只是说不清为什么,每当想起老陈,想起这位与自己在海外萍水相逢的同胞,我心中仍会涌起阵阵凄怆,阵阵酸楚。

不一般的洪堡

提起洪堡,人们首先会想到德意志思想文化天幕上那著名的双子星座,也即威廉·洪堡和亚历山大·洪堡两兄弟。哥哥威廉(Wilhelmvon Humboldt,1767-1835),是杰出的语言学家、哲学家和教育改革家,世界知名的柏林洪堡大学的创建者;弟弟亚历山大(Alexandervon Humboldt,1769-1839),被公认为植物地理学、地球物理学和现代环境生态科学的奠基人,于自然科学领域多有建树。

本文所要讲的洪堡,与兄弟俩中的弟弟关系更加密切,它就是以这位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的亚历山大·封·洪堡基金会。在联邦德国乃至整个国际学术界,这个洪堡可谓声名卓著;一提起它,人们便会流露出赞佩和钦敬。

之所以专文写此洪堡,不只因为我近二十年来一直得到它的资助,是个老资格的“洪堡人”。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这个洪堡体现了一种德意志传统,一种德意志精神。

作为一位地理学家和旅行家,亚历山大·洪堡在科研工作中视野开阔,不畏艰险,勇于探索,足迹踏遍了其时还处于未开发状态的南美洲,以此向世人展示了德意志民族一系列可贵的品格和精神。建立于1860年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国洪堡基金会,便继承和发扬他的传统和精神,为促进世界科学事业的发展和国际学术交流,做出了独特和巨大的贡献。

“管你一辈子!”

“巨大”不讲了,除去纳粹当政时期不得已而中断,创建于1860年的洪堡基金会一百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帮助造就出的世界一流科学人才多不胜数!单说“独特”,在德国乃至全世界无数基金会中间,它可谓与众不同,独树一帜。

德国是一个基金会历史悠久,数量也特别巨大的国家,目前登记在册的基金会机构和组织达到近八千个。它们名目繁多,性质各异,宗旨有别,我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仅限于个人狭窄的接触面,便知道既有属于政党的阿登纳基金会、艾伯特基金会、赛德尔基金会、瑙曼基金会,也有属于企业的大众汽车基金会、博施基金会、蒂森基金会、克鲁伯基金会,还有为纪念文化名人的伯尔基金会以及相当不少的教会基金会,等等。其中,以促进科学研究和国际合作为宗旨的基金会,又占了很大的比重。它们成立了一个联合组织——德国科学基金会协会,亚历山大·封·洪堡基金会和德意志研究联合会(DFG)、德国国际学术交流中心(DAAD)和歌德学院一样,是此协会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亚历山大·封·洪堡基金会具有超党派的性质,直接受到联邦政府的支持和领导,但又不是纯粹的政府机构,因此同时还得到企业、团体和个人的赞助,保持着学术团体应有的相对独立性。它的宗旨也很独特,就是仅限于资助高水平的外国年轻科学家去德国研修,而且要比较长期。

洪堡基金会的独特,在我1983年经教育部一位学友指点申请它的资助时,就感受到了。当时,想获得任何别的德国奖学金,都须通过中国的有关部门,唯有洪堡例外,明确规定只能由个人申请,材料得直接寄给基金会,或者寄给德国驻华使领馆转交。

那年头,拿其他资助都得给我国驻波恩大使馆或派出单位提成,唯有洪堡奖学金获得者按两国政府的协定无须这样办,也不得这样办,否则德方就要提出抗议,虽然我们领到的马克多得多。

其他基金会或类似机构的资助都只叫奖学金(Stipendium),唯有洪堡的加上了一个说明语,叫作洪堡研究奖学金(Forschun-gsstipendium)。

其他基金会的资助大都档次很多,一般学生可以申请,教授专家也可获得,唯有洪堡研究奖学金只有拿了博士学位而且年龄不超过四十的人才能得到。不才当年并无博士头衔,且已四十开外,却很幸运地拿到了洪堡,原因是基金会对被“文革”耽误了的中国知识分子网开一面,只要交去的材料证明水平相当,超出个十岁八岁也无妨。多谢实事求是!

按照要求,得请两位前辈专家写学术鉴定或者说推荐信。我请的一位是自己的导师冯至先生,一位为德国大名鼎鼎的文学评论家汉斯·迈耶教授。想必二位都给我说了有分量的好话,对他们的提携奖掖我永志不忘,虽说最后成不成还要经过选拔委员会评审。

种种规定表明,洪堡不易拿。

曾记得,一位年龄与我相仿却早已成为知名学者的德籍华人听说我得了洪堡奖学金,不禁流露出以他的高贵身份本不该有的羡慕乃至嫉妒:“洪堡……是吗?他们可是要管你一辈子哪!”

“管你一辈子!”——这加重语气说出的几个字,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虽说当时我并不明白所指为何。

总统接见:身份的认定

由于历史的误会,本人曾经当过整整六年中国最低级的高干——某学院的副院长。可是说来难以叫人相信,六年中我竟没见过几位省里部里的上级,更不要讲国家领导人了。单就这一点,就表明我的官当不长,不是当官的料子。

与在国内相反,我在德国竟多次见到德国总统,而且两次是在波恩总统府受到的正式接见。一次在1984年夏天,时任联邦总统的是卡斯滕斯,一次在1988年夏天,时任联邦总统的是魏茨泽克。

小子何能何德,竟两次参加受到总统的接见?无它,仅仅因为我是洪堡研究奖学金的获得者。而按惯例,每一个拿洪堡的人都要由联邦总统接见一次。

为什么这样做?为了表示对这些年轻的外国科学家的重视。

为什么要重视?记得总统是这样讲的,“你们都是科学的希望,都是我们德国在你们国家的科学文化使者!”

这样,通过已成惯例的总统接见,洪堡奖学金获得者的身份得到了明确的认定,洪堡基金会重要而特殊的地位也突现了出来。因为据我了解,其他基金会及其受资助者,是无此待遇的。

我写这些,只想证明现时德国由洪堡基金会体现的重视科学,重视人才,重视国际交流的传统。如果还能从此看出一点别的什么,那就是人家的政府和大官尽管没有提出什么口号什么政策,却已习惯了尊重知识分子,平等地对待知识分子,这已成为他们文化和政治素养的自然流露与表现。

身为洪堡研究奖学金获得者,除了体会到受人尊重的感觉多么美好,还感受了一个国际大家庭的温暖。

是的,洪堡基金会的领导都骄傲地称自己的基金会为家庭,它也真是个国际大家庭。这个家庭有一个重要部门专门联络和照顾从前的奖学金获得者,真的是“管你一辈子!”不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不管你年纪已经多老,它都不会忘记你,都会定期给你寄资料,都会帮助解决你学术研究遇到的问题,要开国际会议给你资助,要在德国出书给你补贴,关怀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就像你真是家庭的成员一样!就是在洪堡人在中国的聚会上,我有幸见到了中国拿洪堡的汪猷、李国豪、裘法祖教授等老前辈。

如果你去洪堡基金会在波恩的总部访问,从普通工作人员到秘书长待人都热情有礼,同样让你有回到家里的感觉。原来啊,他们也多数都是博士。

给我印象尤其深的是前任和现任的秘书长及其副手。他们是基金会的实际管事人,再上面的主席只是荣誉职务,由富有国际声望的大学者如曾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沃尔夫冈·包尔教授担任。在基金会内秘书长算是地位重要的实权人物了,然而与享受奖学金的外国学者打起交道来却那么自然、亲切、得体,那么文质彬彬,善解人意,有外交家的风度和本领,无外交官的倨傲和官气。

身为洪堡人,我深感是自己这辈子的一大幸事。

二十天环游德国

凡是洪堡奖学金的获得者,除了受总统接见,还有一次环游德国的机会。1984年九十月间,也就是在秋高气爽的黄金季节,和海德堡、曼海姆的其他约二十位洪堡人一起,乘坐一辆专用的旅游大巴,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东西南北地把德国跑了个遍,最有价值的名胜古迹都实地踏访了,最有代表性的城乡风光都身临其境了,最好吃好玩的也吃了玩了。一趟跑完,对德国的方方面面,真是了解了不少。

记得在汉堡,我们不但吃了鱼,也一大早去赶了鱼市,还被当地一名女导游领到了著名的红灯区丽佩浜(Reeperbahn)开眼界,似乎在这个世界大港口城市有它是自然的事。在柏林,我们不只听柏林交响乐团的演奏,也参观了附近的集中营,并到东柏林游览了半日。在慕尼黑,我们既参观了博物馆,也到啤酒厂了解生产工艺,最后当然还品了酒。我们还参观了奔驰汽车制造厂的车间,体验什么叫现代化;还乘双座小飞机翱翔蓝天,俯瞰辽阔美丽的田野;还下榻高山旅社,亲近大自然,感受阿尔卑斯山中的宁静……

一路上由一位专门聘请来的年轻领队陪着,每到一处都有当地的导游讲解,行不愁吃不愁住不愁,处处受到主人殷勤而盛情的接待,拿德国人惯用的说法来形容,我们这些外国学者真是“给娇宠得像皇帝”。也就难怪,行进在高速公路上,带着家属同游的几位波兰学者经常要引吭高歌。我呢,也来了诗兴,吟成了一首《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

现代人风度

争分夺秒

你追我逐

受不了

磨蹭拖拉

犹豫踌躇

高速公路

德意志风度

匠心设计

严格施工

容不得

丝毫差错

半点马虎

高速公路

千里坦途

没有

刺眼红灯

挡道毛驴

只闻

车轮滚滚

风声呼呼

合着

快节奏的

摇滚乐曲

高速公路自然代表了德国好的、先进的方面。但20天的环德旅行,如上所述,并不只看好的,也看了集中营旧址和红灯区,而我也写了一首《夜游丽佩浜》,记录下了它赤裸裸的狐媚妖冶,光怪陆离,荒淫无耻。

“精神贵族”?

20天马不停蹄地游览观光,20天养尊处优的“皇帝”生活,见闻不少,享受不少,体验不少,感想感慨也不少。而我们的东道主洪堡基金会,为此付出的金钱、精力和心思,自然也不少。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为什么如此不惜工本,用心良苦呢?我和读者诸君一样,自然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还不仅如此呢。还不只对这次旅游,对洪堡基金会20年来为我们做的一切,对它资助我们的慷慨大度,关怀我们的无微不至,我也经常地、反复地,提出为什么这个问题。

请相信鄙人并不那么傻,也不那么“唯物主义”,得了人家的好处就晕乎乎地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就以为人家对我好完全是由于自己聪明、可爱。

是啊,人家自然有人家的目的,人家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服从自己国家的政治需要。问题的关键只在这个目的是否可取,是否光明正大;这个政策是否能促进国际的交流、理解、共处和进步,是否也符合我们自己国家培养人才的政策,是否也对我们的国家有益。

观察了很久,考虑了很久,我不能不做出正面的回答,积极的评价。洪堡基金会的确为世界各国培养了许多一流人才,例如美国等一些国家就有不止一位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是拿过洪堡研究奖学金或者获得过洪堡奖金;咱们中国的现任科学院院长和教育部的一位副部长,也是洪堡奖学金获得者,就是有力证明。

当然,有人会说这样就培养了精神贵族,培养了亲德派。

我回答,是有这个效果;但我想最好把“精神贵族”改为“知识精英”,并且认为,如果人家培养的是高贵的科学精神,文明精神,各民族首先是他们的知识分子相互尊重、相互学习的精神,能做这样的“精神贵族”没有什么坏处;如果人家的确有许多可亲、可佩之处,值得我们学习之处,亲一亲,学习学习,也没有什么不好。

毋庸讳言,通过各式各样的基金会,德国真获得了不少好处,从世人加深对他们的了解、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中获得了好处,从国际科学文化交流中获得了好处。这中间,洪堡基金会的工作又做得极为出色。以我为例,它不但帮助我更好地认识了德国文化、德国精神,增加了对它们的亲近感,把德国变成了我所说的精神家园,而且也使我在从事介绍和传播它们的职业时,有了更大的乐趣和积极性。其结果,显然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同样有好处,因为它多少丰富了我们自己的精神文化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