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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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孤寂与静观(6)

我当然了解他们本人特别是年事已高的德博教授并不在乎什么奖励。我当然知道我们的国家也重视在国外传播自己的文学和文化。我当然理解我国尚处在发展中国家的水平,拿不出许多钱来奖励人家。可是,给一些确实为传播中华文化辛劳一生、贡献巨大的汉学家或曰中国学家以精神奖励,以荣誉称号,又为什么办不到呢?

突然想到我们每年都评的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以及鲁迅文学奖中的彩虹奖,是不是可以考虑也设立一项特别奖,逐步把外国汉学家的著译也纳入评奖范围,从而促进中国文化文学在世界的传播呢?如果有这一天,言归正题,我将自告奋勇,义不容辞,并且“举贤不避亲”,为我朋友顾彬的6卷《鲁迅文集》和10卷《中国文学史》请奖。

在20世纪80年代写的一篇《文学翻译断想》中,我曾提出过“文学翻译家应该同时是学者和作家”这个命题,并认为我们杰出的前辈大都达到了这一要求,自己呢几十年来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在当今研究和通晓中国学的外国学人中,以个人接触范围而言,顾彬似乎是唯一一位兼为学者和作家的文学翻译家,不仅如此而且成就卓著,正因此我与他惺惺相惜,成了朋友,正因此我对他特别敬重。

金花和银花

看名字就知道是两个中国人,而且多半还是对姐妹。她俩也住涅卡河滨大道58号,在我楼下的底层,与我是真正意义的邻居。因为尽管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对楼里的另外两家住户我简直毫无印象,毫无了解,就连两姐妹的父母也几乎全无交往,唯有她俩和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相互信赖的关系,让我在异国他乡体会到了一些人间温暖。

刚搬进楼里,只在出门回家、上楼下楼时看见她们,因为都是中国人吧,便自然地经常相互友好地点点头,笑一笑。她俩大的一个看样子十四五岁,多半是个中学生,小的一个才十岁光景,多半在上小学,都还是小孩子,因此根本想不到我会与她们有什么往来。

一天午后,正伏案工作,突然听见轻轻儿轻轻儿的敲门声。

平素来客都是先在楼门外按电铃,我摘下房内的听筒与客人通话,然后揿电钮开大门请客人上楼,自己则站在打开的房门口迎候。今天这不速之客是谁呢?我感到奇怪。

开门看见是楼下的小女孩。她从自己家直接来到了我的门前,脚步轻轻儿地来到了我的门前。很难为情地站在那儿,怯生生地站在那儿;她知道,这样不请自来是不礼貌的。

为了消除她的尴尬,没有问她有什么事,因为知道她也没有什么事。她多半是生活在异国感到寂寞,还可能对我这个同为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人感到好奇,感到亲近,于是就像在家乡一样自自然然地串门儿来了。我呢,对她的来访由衷地感到高兴,不只因为我同样寂寞,还由于在家里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儿。

“进来进来。”我像招呼老熟人似的随便招呼她进房间,任由她好奇地走走看看,自己仍坐回到了写字台前。随后一边翻着书,一边与她闲聊,知道了她姓刘名银花,她姐姐叫金花,妈妈在我房东赫斯先生的饭店里干活儿,爸爸在另外一家饭店里做厨师。

“你的家在中国吗?”小姑娘操着带浙江口音的普通话问我。

“是的,在四川。”我回答。

“四川离青田远吗?”

“很远。是啊,很远很远……”

银花的简单问话勾起了我的乡愁。她走了好久,我仍久久不能平静。

过了没几天,银花又来了。这次她竟带着礼物——一瓶辣椒酱。鲜红鲜红的,一看就是国外中国饭店用的那种。我想她准是从爸爸妈妈口里听说四川人爱吃辣椒,就从家里拿了来送给我。真是不忍心谢绝小姑娘的一片心意啊!只是告诉她,我从家里带有足够的油辣子海椒来,这次送我的收下了,以后可千万不要再送。

银花听了点点头,并没什么不快的表现。这小姑娘看样子刚来德国不久,胖胖圆圆的脸庞配着刘海短发,穿着一件长大的鲜红运动外套,整个儿一个稚气未脱的、憨厚可爱的中国小丫头。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大概也一样,所以不时地不请自来,来了也就随随便便地待一会儿,谁也没有一点客套。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天我拉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客人不是银花,而是她的姐姐。

大概发现了妹妹经常偷偷往我楼上跑的秘密,金花耐不住好奇也来造访,或者讲也想看个究竟来了。

金花到德国已有一些年,进屋后大大咧咧的,表现就像与她同龄的现代德国青年。她虽也穿得像中国年轻姑娘一样的鲜艳,但红色的风衣经常是很随便地敞开着,露出来里边红T恤胸前的几个“春”字,下边则是肥腿的黑裤子,头发散披在两边的肩上,整个儿看上去真很青春很时髦。金花显然是有些德国化了,这也很自然。她已上了好几年中学。有一天,我看见她和一群男女同学坐在市中心俾斯麦广场的塑像基座上,旁若无人,吊儿郎当,有一两个还抽着烟卷儿。那模样,不认识的人绝对想不到她是个中国小县城来的中国女孩,而且父母亲都是劳动者。

金花第一次来跟我聊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怎么讨厌,对她抱着一个爱来不来的无所谓态度。她呢,来得明显的比妹妹少,然而有一次,却给我异常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她来我房里磨蹭了好一会儿,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我既不便问她,又不好请她走,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这时她才突然问我:

“你看我的嘴唇怎么样?够厚吗?能得到快感吗?”说时微微仰起头,冲我嘟着她那两片青春健康的红唇。

我一下子给震惊得蒙了,面对这个在国内从不曾碰到过,不,甚至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的提问,从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女的口里!

为了不使金花和我自己难堪,我想必很快便镇定了下来,然而已记不起当时是如何回答她,敷衍她的。只是事过之后,我才意识到金花同她妹妹一样,对我怀着极大的信任,对一个同为中国人的长者、老师的信任。而这信任,也增加了我对金花的好感。

可不是吗,她不便向自己缺少文化和见识的父母提出这个敏感问题,但是又非常想知道自己听来或读来的说法是否正确,还有她由此引起的疑虑乃至苦恼也需要解决,于是便来登门求教我了。她自然没有想到,她给当时的我,出了一道无法解答的难题!

与金花银花这一对生活在德国的姐妹接触多了,我对她俩的家庭环境也关心起来。一次上街归来碰上银花,她拉我去她家便去了。她爸爸妈妈成天忙着在饭店打工,连节假日和星期天也难得休息,家里自然如我预料的整洁讲究不了。但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在姐妹俩房里看见的画报杂志。

从四处扔着的杂志中,我随手捡起一本来翻阅。记得刊名是一个德国女孩常用的名字,摄影图片十分丰富,性质应该是专为少女们办的知识性和休闲性期刊。真没想到在这样一本怎么也不能算是黄色的刊物中,竟有一个近乎固定的栏目,专门让读者来谈自己的“第一次”,而且从作者小照旁边简介文字可以得知,她们的年龄多半十四五岁,也就是说和金花差不多!

这下我算明白了,金花小小年纪怎么提得出上面那个一般中国女孩羞于启齿的问题。生存环境使然啊!这偶然落到我手里的杂志,只是姐妹俩生存环境的一个极小组成部分而已。淳朴的银花年龄小,到德国不久,所会的德语还不足以读懂它的某些内容和受其影响;但读懂和受影响,只是时间而已。

转眼到了1983年的除夕,中国留学人员照例举行一系列的庆祝和联欢,有一天晚上金花也跟着我去在新城学生宿舍参加活动。聚餐之后大家唱歌跳舞,表演节目,其间有人提议让金花也来一个。要是在国内,这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绝对不是什么难题,哪知却真把金花给难倒啦。她忸怩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唱了一支歌,一支她艰难地从儿时的记忆里挖出来的歌:“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面对着这个看上去聪敏又洋气的大姑娘,听着她那幼稚而且跑了调的歌唱,我真是很难为情,好像我不仅仅是带她跟着去玩儿的邻居,而是她的老师,她的父母。

我不能忘记金花银花,不仅是因为姐妹俩曾进入我在异国的寂寞生活,而且她们还引起了我对东西文化差异的思考。通过她俩,我第一次直面西方的性开放问题,受到了它强烈的冲击和震撼,感到了它的难以回避,也无法回避,不可回避。

既曰第一次,就意味着还不止一次。

送别老陈

苍松翠柏环绕之中,远离尘嚣,一个幽静雅洁的小天地。墓和碑都不大,但却各式各样,精雕细刻,充分显示出德国人既讲求实际,又重视美观的个性。

我常像浏览博物馆一样,去这儿那儿的公墓中走走,看看,读读那些承载着历史的碑文。要是偶尔碰到一个熟悉的甚或仰慕的名字,心中更会悠悠然升起无尽的沧桑之感。

使我第一次走进德国人的安息之地的,是我的一位同胞,一个我至今只知道叫老陈的上海人。

1983年秋天去海德堡大学做研究工作,刚到不久便与先在那儿的中国留学人员联系上了。在与我来往密切的一群人里,有一位格外肯帮忙的老陈。他替我烧过不止一次土豆咖喱鸡,那味道别讲他的上海老乡,就叫我这个会吃的四川人也没得说的。他经常开着车帮人搬家和买东西,总是招之即来,耐心而又热情。有一天,为解决一位进修人员学习德语的需要,他硬是吭哧吭哧地帮着从跳蚤市场抬回来一架大个儿电视机,结果却只有声音不见图像。

一开始,我心里挺纳闷,进修学习如此紧张,这位老陈怎么竟有时间精力来当我们上百号人的后勤部长?

原来,老陈尽管平易近人,古铜色的脸上也戴着副大玳瑁眼镜,却并非是和我一样的访问学者。他尽管身板笔挺,又有意识用茶色镜片遮掩了眼角的皱纹,却分明是个饱经风霜的“海外华人”。

早在大战刚结束的40年代,老陈就到了海德堡,在美国驻军中销售香港做的西服。那年头儿,德国人还在废墟堆里讨生活;出于怜悯,这位中国阔佬确实“收养”过几个德国女子。可是,德国慢慢富起来了,他的美军生意渐渐做不下去,女朋友自然也找到了更中意的本国丈夫或男朋友,老陈于是落得孑然一身,无所事事。

显然就因为从前待人家不错吧,他最后一位女朋友的母亲现在反过来又收养了他,看样子待他也挺友善。

80年代初,古老的海德堡突然来了些快快活活的、不再怕与他交往的中国人,而且还有许多到哪儿都吵吵闹闹的上海老乡,老陈心里好不高兴。于是,一有机会就来和他们聊天,就开着车带他们“白相”。他说,和“学生仔”们在一起,蛮开心的。

渐渐地,从我们的言谈中,老陈了解了国内的情况,知道自己不再是不受欢迎的人,动了回去看看的念头。是啊,联邦德国虽富,海德堡虽美,可属于他老陈的,仅仅只有一辆过时的轿车,和一笔越来越少的秘不告人的积蓄;而在生他养他的上海,却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子和一个早已成年的女儿啊!

在枯黄的落叶铺盖着涅卡河两岸,游子们开始竖起风衣领子来的时候,老陈已在精打细算地购置带回家给妻子女儿的礼品:他和一个“学生仔”约好了,一起到上海过春节。

那些日子,我见老陈走在海德堡热闹的大街上身板更加笔挺,大有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之概。

1984元旦前后,听说老陈得了肺炎,住进了医院。以他那样的身板,肺炎有什么了不起?说实话,对于老陈的病倒,我们和他本人一样,谁都没当回事。

转眼到了春节。在留学人员的联欢会上,大伙儿迪斯科跳得正欢,突然慌慌张张进来一位上海同志,悄声告诉我:老陈死了!我们几个年纪大点平常又接触较多的人赶紧凑拢来,商量该怎么办。可是我们能办的实在不多,老陈未来得及留下遗嘱!

阴沉沉的冬天的早晨,我们走进海德堡城边上的一座公墓。追悼会简短而肃穆。参加者除我们留学人员外,还有不少德国人,还有从北欧专程赶来的老陈的华侨朋友。这也表明,死者确实像致悼词的德国男士所说,是位善良、诚实、乐于助人的中国人。

追悼会结束后,我们鱼贯进入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在一面卸掉了护板的大玻璃墙后,雪白的灵床上安卧着老陈的遗体,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上没再戴眼镜,也没了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