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在烧！
让它烧吧！烧成灰才好，
只要里边没有人被烧死。
我的脸好像被人抽过，
又热又疼，
衣服都要化了，
可我还想站在这里，看着它一点点垮掉。
这间厂房三年了，时间不算长
也不算短，效益不错。
我现在才刚刚享受有钱人的生活
刚刚不担心半夜被人催命
就立刻来了一把火。
三层，一万多平米。
刚刚做出来的服装，都烧着了。
是有人报复我，妒忌我，
还是疏于检查的电路打火
我都不想管了，原因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真的不想知道。
因为这座厂房既是我好生活的开始
也似它伴生的阴影
在它里面待的时间越长，
罪恶就蔓延得越广。
有人骂我，说我的第一桶金不干净。
有几个第一桶金是干净的？
有时，我很委屈，
甚至大半夜想站在楼顶上大喊
让自己痛快痛快，让这些愚昧的人知道
人，不是那么好活的；
那些高级面料的裤裆里都藏着阴谋呢。
可是我做不到。
懦夫懦夫懦夫！自己大骂自己！
懦夫怎么了，懦夫没什么。
不就是胆子小一点儿，没什么不光彩的。
骂一骂就好了，自己对自己
小小惩罚一下就好了。
即便是这样，我还不能把
自己所做的一切想得那么舒坦。
还在烧！消防员还没来，
还没有警笛声。技术科长
慌慌张张给我打电话，说：
“刘总刘总，不得了了，厂房着火了”
老婆又哭又喊，要死要活的。
是啊，我知道为什么
她的情绪那么激动。
这是我们的全部财产啊，
而且刚刚添了两百多万的设备，
花了血本。她和财务都提醒过我，赌性太强。
这不，家底都搭上了。
这火烧得旺啊，像白天一样
把整个双黄村都照亮了。全村人都起来救火了。
刚才，我看几个小孩子在跑来跑去
也拿着盆子泼水。没有用，没有用了。
小孩子是不能救火的，
小孩子是该享受火的。
这不是一般的水能浇得灭的。
去年的时候，镇里的领导跟我谈过
谈了大概四个多小时，还给我讲故事，
讲进庙得拜佛，拜佛得烧香的故事。
明摆着嘛！各路菩萨都得上供呢。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是啊。我明白。没问题啊。
可是就在我建厂以来最困难的时候，
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他们来这么一套。
是不是他们点的火？是不是有人
嫌我在这里挡住了他的发财路。
我没给他们钱吗？给了呀！
一捆一捆地给，过年过节的时候
我都是开面包车往他们家里送货啊。
难道我最困难的节骨眼上，
就不能忍一忍，就不能通融通融？
况且该交的税我交了啊。
该买的账都买了啊。
怎么还是这么跟我过意不去。
他们是吸血的虫子吗？
当你体质下降的时候，什么样的
病毒，什么样的病都来了。
还把自己的亲戚安插进来，当眼线。
够毒的！
那天晚上，要不是有工人在加班，
我差一点自己把厂房给点着了。
也不用太在意这个，去哪儿都有这么一出戏吧。
应该把他当成日常事务去处理。
谢天谢地吧，又不是天天来找麻烦。
自己也应该多长本事，想开一点儿。
火太大了，人都不敢靠近了。
拿脸盆泼水的都远远地站着看着。
哭声喊声还没有停，他们真的心痛。
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
就是因为我觉得该来的一定会来，怕也怕不得
疼也疼不得。谁让从最开始，这桶金
就那么不干净。想用善良去洗净它
门儿也没有。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剔除
想也别想。这种感觉它只能发酵，只能用
招摇过市的被尊敬感
身为人物的存在感、通过大把花钱、
通过找女人来遮挡一点儿。根本没用！
只要这些东西一过劲儿，自己就会暴露出来，
自己都觉得羞耻。有这个必要吗？
灭火的水流到我的脚下了，
是啊，他们泼出的水无法浇灭最中心的起火点，
只能让它自己烧，自己灭。
我的脚也湿了。我站在泥水里，
水很凉，脸被烤得生疼。它是法官
在审判我的罪行吗？它是用毁灭的方式
让我遵从它的威严吗？
或许，这是该来的，也是该走的。
消防车还没有来，真的没有来。
是啊，从县里到这个地方要十几分钟呢。
还在烧呢。还在烧呢。
“别拉我，我就站在这！
别拉我，把我也烧死吧
别拉我，让我随着大火的噼啪声去吧！”
这个三层的服装厂房，几分钟的工夫，
已经垮塌了。那一瞬间，火苗连同火星
拔得更高。老婆还在那抖抖索索地哭着。
我要不要过去安慰她一下，
要不要说人事无常，我们只能接受。
接受是接受痛苦的良方。
别像个躲债的可怜兮兮。
“烧吧！烧吧！最好烧它个干干净净。”
2
还在烧！
我今晚为什么没住这儿，
早早地就买了菜回家。
在厂里都快住一个月了。
按之前说好的，也该回家了，
不然做饭手都生了，“烧饭”也手生了。
走的时候，主任还留我，
说今天明天的单一定要顶下来，
不然，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是，我知道。可是脚下还是
长了轮子一样，心里还是长了草一样
想跑回去看看。我有点后悔回去。
还不是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久违的想象中的幸福生活
就在一顿饭的工夫变成了忍受。
饭菜的味道还行，自己觉得还行，
他也觉得还行，可就是吃不出来
期待的那种味道。
收拾完碗筷，还给孩子打个电话
刚上初一，习不习惯啊，
老师怎么样啊，别跟同学惹矛盾啊。
没什么新鲜的，都是这些话，
我自己都听烦了，别说孩子了。
他就不能跟孩子说说话
就不能别老是抱着那个破电话
打啊打啊。打完电话就走了。
吃完饭，打完电话就走了。
做生意、过生活
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把
自己搞得团团转吗？
听着他打电话的口气，我就生气。
让人讨厌，都是伎俩，话里有话。
以前我不是很喜欢他这样吗，
觉得这样才不会被欺负
觉得这样才可以在社会上混得出来。
现在，你看他高大的身材
站在大火面前显得那么矮小。
我从没看见过他这么镇定，
就像当初决定买那两百万设备
的时候一样，只想着那个膨胀的心理。
我和财务都提醒过他，
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也好。没错。也好。冒那么大风险
把本儿都搭上去了，这可是
我们的全部啊。赌啊，好啊。
我跟他闹，还真是希望
让他放弃，让他先忍一年，
结果我的闹变成了他的把柄。
是我不对，是我的方式错了。
我也是好心啊。他就不回家了，
整宿不回家。他不回我也不回。
干脆在厂里住了。
谁都私下提醒我，说，得看着点儿
你们家老刘啊，老是这样那还得了。
今天不回家，明天不回家
外边就成了家了。
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才没那个义务
为他担心呢。爱找谁找谁，
我一点都不愿意想这事儿。
这还不是男人的必然，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过上几天好日子
就得瑟。苦的时候能够共苦，
享福的时候就他妈跟别人享福去了。
但是我有办法让他回来。
这一点我非常坚信。
这不，今天我就让他回来了。
他站在大火的边上，应该很热吧。
我站在远处都把脸烤得生疼，
何况是他站得那么近。
他想把自己烤干吗？
我已经不想哭了，
哭，是一个力气活儿。
我坐在地上，就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在别人的慌乱中看到自己的平静。
厂里的所有员工都被叫来了，
这也是他们日夜生活的地方。
灭火，灭火！
这也不是一般的水能浇得灭的。
那天，我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张银行卡，
从来没见过啊。
我偷偷去银行查了账，
单子上每一笔都是上万的，
都是在POS机上刷的，
够痛快的啊。我怎么没见过这些东西呢。
当然，我的第一直觉
就是给别人花了。妈的巴子，
密码还用我的生日。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给别人花钱的卡，密码还用老娘的生日。
去你大爷的。他这种
让人讨厌的矛盾心理最让人恶心。
他的天猫、淘宝、奢侈品网站的
账号我当然也弄到手了。
真他妈俗气。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当年，我看到那个充满干劲
和别人一点儿不一样的小伙儿
也会和他们一样，变成了
毫无创意，毫无想法的平庸之辈了。
是世事还是爱情磨平了他的棱角
还是我们必须过这世间的俗常的生活。
车间的人提醒我的时候，
我都怪他们多事。
我从没提醒过他，让他自己反省。
我在厂里睡了一个月了，
他都没多关心过。
今天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早点买菜回家，
然后，让他接到这个不同寻常的电话，
回到厂里，让他站在水坑里，
希望他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
我看见他了，这一次
我正经地看见他了。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我才又一次
好好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有些疲惫，嗯，但他一动不动。
3
“还在烧！里边没人吧？！”
“没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跑出来了，主任检查过。”
“你也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站着也没用。火都烧成这样了，
救也救不了了。让它自己烧吧。
我看消防车也来不了了。
报警了吗？”
“主任说打火警电话了啊。”
“主任他老婆跑出来了吧？
他儿子跑出来了吧？”
“就他自己住在这儿。家人早就搬走了。”
“你觉得，这火会让我难过吗？”
“鬼才知道，现在我越来越不了解你，
你连家也不回，我哪知道你的心情。
都快一个月都不回家了，
你觉得我难过吗？”
“你别埋怨我了。”
“谁想埋怨你！这时候说这个有用吗？
我有我的心情，有心情时，想一想。
没心情，连想都不想。
你觉得我会埋怨你！我得谢谢你，
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拨开云雾的生活。
你远离我，
找到了你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人，
我替你高兴。但是，
我做到了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事儿
你应该为我高兴。”
“什么才是有价值？”
“让自己痛快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别学我。让自己痛快，
不见得是件好事。一时的痛快
也许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破坏了自己最宝贵的那部分。
自己的那部分存在都是虚妄。”
“你这么说，对有的人
可不公平。”
“各有所需，没什么不公平。”
“为什么人一定要经历过
重创才能反省自己呢？为什么
刀架在脖子上，才要求生呢？”
“那会儿，我远远地看着你走过来
让我想起了很多事儿。”
“快拉倒吧。别扯了。”
“是啊，想也没用。都变成了回忆。
回忆，是最可悲的。你说，
回忆的情景，它是真实的吗？”
“没用，就不真实。还是看看你的手机
看看你在宾馆房间留下的
气味儿，比这些回忆更真实。”
“你不要这么说！”
“当你的手捏着别人的乳房的时候，
比这些回忆更真实。”
“别说了。”
“当你的笑，你说的话，跟你以前对我说的话
一样时，现在的你比以前更真实。”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说了。”
“你根本辩驳不了。”
“你一直在我心里。”
“是啊。银行卡的密码都是我的生日。
这就够了吗，你以为这就够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为了挽回一点儿你的愧疚
假惺惺地按着那几个数字。
不知道那几个数字，和世界上的多少人
能扯上关系，不仅仅是我一个。”
“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着大火一样
根本不需要扑救。救也救不得。”
“少扯别的。”
“镇里边的钱，已经给他们了吧？
我们还在这里吗？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我们还要在这里吗？我们还要东山再起吗？”
“老刘，这一切……这一切……”
“刘总刘总，刚才找了一圈主任，
主任可能在里边呢。在屋子里呢。”
“主任！”
“刘总你不能去！”
“主任！”
“刘总刘总，你不能去！”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救我老婆。
老婆，回来！回来！”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