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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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高考完毕还在等待分数的时候,

他要帮家里分担一些重活儿。

那些锄地拔草的事情

太过细碎,他不愿意干。

每次父亲赶牛回家都让他心生温暖。

这意味着一家人一起吃饭。

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这是团圆。

几年前,在父母用25瓦

还是40瓦灯泡的争辩中

他得到了更为明亮的回答。

他几乎迷恋那种辩论。

火花,当然地超出40瓦,甚至60瓦。

现在毕业了,轻松了。

他快速地吃完碗里的东西,说,

明天我要放牛。

他看见过父亲放牛,

也曾在画中见过,

吹着横笛,骑在牛的背上。

悠闲自在。但他不愿意割草。

割草是个体力活,还得背回来。

那天,他带着画中的喜悦

静静躺下。他从夜空中的星星

看到了闪烁,听到了自己的思维风铃

化成了甜甜的睡意。

大太阳,让人受不了。

这些山沟里,只是遍野的繁草,

正儿八经找棵树乘个凉都没有。

他找到了一棵灌木,些许荫凉

也让他兴奋。他躺下来,努力地贴紧阴影。

他听着布谷鸟的叫声,

学着它们的旋律;他听着麻雀的叽喳,

这个学不来。牛在不远处吃草,

隐隐地咀嚼声,他听着,

甚至吞咽声。几次放牛的经历

通过声音,让他熟悉了

牛是不是吃得满意、吃得放心。

要是一大片窸窸窣窣、而且哗啦一声

就没有动静了,

那说明牛在仰头够土坎上的草,

并且成功吃到了。要是听见牛蹄子

碰到石头啪啦一声,就得起身去看看

别让牛吃得太艰难去够石崖边的草,

那样干脆就换个地方。

他如意地听到了各种声音,

还有人扯闲天的声音,从沟外传来的,

随着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动静

回响在更远处,平时的噪音都变成了音乐。

他觉得他掌握了美好。

哎呀!可要看好了,可不能让牛去祸害

人家的庄稼。这是他最担心的。

他怕挨父亲的骂。

让村里人找他家算账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也怕父亲说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

他从小就知道如何让自尊心

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偶尔父亲会来到他放牛的地方,

不让他看出来是检查工作,

总会给他一种不期而遇的感觉。

至今他仍然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知道

他放牛地点的。他很喜欢

有个身影在暗中支持。

要是看到牛上坡了,就赶紧赶下来。

看着点天气,阴天了就赶紧回家,

挨雨淋不说,这山沟子里很容易发大水。

那年,冰雹也多。

回不去,在野外,雹子就是锤子。

听着父亲的叮嘱,他觉得自己

已经老练了,放半个月了,

不都好好的嘛。

他知道北方的七月风暴是最要命的,

含着冰雹与狂风一起

不择路途,滚着邪恶的巨浪

摧毁庄稼、压倒大树、闯进村子。

此前他就经历过一场,

眼看着洪水爬上岸边,进了人家的院子

夺走了襁褓里的小孩儿。

妈妈没命地追,可洪水像开着玩笑

把孩子藏了起来,

那一定是泥沙俱下的水底。

嘎啦嘎啦石头的碰撞,

仿佛孩子骨骼断裂的声音。

在严厉的父亲面前,这样的图景

一闪而过,揪心,但他总是低头不语,

也从没有直视过他的眼睛。

有时候他感觉到的温暖

好像是通过警告和谩骂实现的,

有时候是通过火焰。

他偷偷看了一眼就要消失在沟口的背影,

扛起一大捆草瞬间消失了。

那天,牛闯进了玉米地,

还撒开了欢。天呐,他快疯掉了。

他无所适从,只等天神发怒吧。

父亲大骂了他,那么大的人,

屁大点的事都干不了。放个牛还去祸害

人家的庄稼。窝囊废,简直!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自尊心了,

他想离家出走。他想用自己的命

赔偿人家的粮食。至于吗?他想。

坚强点呗!这么要面子,咋混社会呀!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会有一个绝对晴天。

他后来知道,

地震、海啸来临之前,都会这样。

巨大的、长长的白云横在蔚蓝的天上,

像一条吃饱的蟒蛇。他在山坡上

用木条抽打着青草,看见那条白云的尾部

像是拖着被炮火激起的浓烟,

黑色的云团从天边,与山交界的地方升起,

并不断向天的中央涌来。

他看了看另一半天空的太阳。

明媚!刺眼!他没见过如此的美景,

美得有些奇异,有点恐惧,

好像有种莫名的力量在控制着

天空和大地的关系。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去牵牛,想换个地方。

牛吃草吃得来劲,像石头一样

一点儿也拽不动,打也没用,

死死地钉在那里。美景给了它同样的提示,

只是它的恐惧没有隐约的慌乱,仅仅闷头吃草。

成心跟我对着干,真没办法。

他说,这回我原谅你,等你吃完再说。

紧接着,黑云已经压过了山顶。

他预感到的事情,跟牛的态度极为吻合。

他越想把牛拽下来,牛越坚决。

直到一阵微凉的小风紧接着一阵大风,

随之而来的雨点儿就砸在牛的背上、他的背上。

雨点儿好沉、好硬。

跟他平常意识里的不同。

大雨爬上了山坡,密集得

像突如其来的催赶。

而牛还死死地钉在原地。

他越是拽,牛越是不动。

快走啊!已经来不及了!

还没有移动半步,

大雨演变成暴雨占据了整个山沟。

牛面对这场暴雨的态度,

先是把咀嚼的嘴停下来沉默一会儿,

然后就是奔跑。它突然扭头

挣脱了他手中缰绳,这块石头

顺着山坡冲了下去。他面对突然的失控

大声喊叫:给我站住!

他像另一块石头冲下了土坡。

牛又冲上另一片山坡,再俯冲,再爬坡。

在这无休止的奔跑中,他的汗跟雨、

喘息跟雷声混合在了一起。

他顾不得辨认道路,扑向一丛又一丛的荆棘。

深一脚浅一脚地大喊:牛!牛!

它打滑的蹄子蹬踹着泥水,

向上爬着,猛地窜上了土崖。

它冲向了一片玉米地,收割机一样

横扫着整齐的庄稼。他的眼泪跟雨、

胳膊腿上的血跟雨、

喘息声跟秸秆噼里啪啦清脆的断裂声

混合在了一起,意识里闪过“骨骼”这两个字。

他最害怕的事情来了。

糟了!

牛一定没有看清前面的路,

突然沉了下去。它摔下了土崖。

倔强的牛站起来却跑不动了,

前腿用不上力,跪倒路边。

然后再站起,又跪倒。

在路的另一边,

透过浓密的雨水,隐约地看见

一个人在堵截牛的去路。

牛勉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牛脾气!真倔!

父亲牵着它一声不吭地朝前走,

牛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他泥人儿一般走在最后。

这三个沉默的生物任凭雨水冲洗,

任凭狂风压倒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

他们已经漠不关心了。

直到把牛关进牛棚,海棠果般大的冰雹

封锁了院子。他脱了衣服,

坐在母亲烧热的炕头不停地发抖。

他的无助感、恐惧感超过了雨水的冰冷。

他后悔自己没有放好牛,

痛恨那头黄牛为什么不能听自己的话。

他听见了父亲在牛棚里

用荆条教训牛的抽打声、谩骂声。

他听见了冰雹砸在屋顶上瞬间的炸裂声。

他听见了牛在疼痛中哞哞的叫声。

他还听见母亲对着父亲这种暴躁的指责声。

这些声音都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大哭着,朝院子里大喊:

打牛干吗,打我呀!打我呀!

他知道父亲的鞭打是心疼牛的受伤,

但好像牛骨折的疼痛直接连着父亲的神经。

他发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他要喊出比雷声还要大的声音

来消除这种疼痛。

显然父亲的内心连接着他的未来。

他想到这儿,捂了捂胸口,任凭泪水

描绘出洪水的模样。

风暴停止了。

他穿上衣服,走出去。

父亲在帮母亲烧火做晚饭,

一般这个时候,都是要出去看看的呀!

看看庄稼怎么样,

看看大水是不是冲毁了堤坝。

这次没有。

他走到牛棚,看到牛卧在地上

嘴里咀嚼却静静地看着他走出院子。

墙根堆积着冰雹。

在树下,破碎的绿色的树叶紧贴在地上。

欣喜的孩子们出去看发大水了。

洪水卷着树枝占据了河道,

一个包裹翻滚在土色的巨浪里,

沉沉浮浮,被牵引、拖拽。

他所面对的都将被冲走,

被冲到未知的下游,与不知来自哪里的、

积聚着强大力量的水流汇合。

吃饭的时候,父母沉默着。

40瓦的灯泡。“W”形的钨丝。被点着的血管。

他查了分数,还算理想。

牛的腿一直没好利索。

那天,他醒来想去放牛,才发现牛圈空了。

牛呢?

母亲说,牵到集市卖了。

他喊着:我还要去放呢!

咋不跟我说一声呢!

他走到院子的大门,一朵纯白的云

正掠过屋顶。顺着房檐看下去,

父亲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仿佛等待儿子另一个人生的如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