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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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荒蛮之地

每当巨大、厚重的白云滚过,

他都觉得压进村庄的云影

带着电流,

到达他家房顶时

还会有微弱的“噼啪”声。

他站在靠墙的桌子上,

翘起脚,使劲儿把头抬得高高

贴近屋顶。偶尔,还能听见

“嗡嗡”的振动。

他确信他能听到。

别人都不信,也不会理会他

莫名其妙地听什么云的声音。

有时,他一个人

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

那迷人的云声穿过

西边那一大片荒草地,

划过树尖、屋顶。

有时,他能听到云声里

夹杂着别人的悄悄话。

稍走神儿的工夫,

云影就像一潮黑蓝色的液体

灌满山谷,升到山根,漫过山顶。

他不喜欢阴天。

在黑云下,任何声音都显得沉闷。

在黑云下,他用铁锹挖着沙土,

铁锹撞击、摩擦沙石的声音

他都觉得不那么清脆。

这里很少有人来,

除了他在这里几次挥汗如雨地

挥着铁锹,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站在被他堆在一起的枯草上

远望着来时的那条小路。

的确,一个人都没有。

秋天易冷,身体精瘦,但充满力量。

有时,他也会听到水流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很难听到的。

它们来自地下、距离地表几米的浅水层。

偶尔他也会跳到坑里,

把耳朵埋进沙土。他深信,

这些清亮的声音来自一些人的相互呼喊,

但不确信它们来自深水层。

他常穿着衣服睡觉,

这样更有安全感。

天亮的时候,

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周而复始。

他喜欢在狭小的空间换衣服,

这样,衣服摩擦的声音,

就能听得更加清晰。

他喜欢棉布或是麻布的料子

它们的声音微弱而细腻,

得集中全部精力,

否则这些悄悄话是听不到的。

对于这样的难度,他很有兴致。

那些腈纶的、化纤的料子

他实在看不上,声音过于粗糙

粗糙得有点暴力。

他也不喜欢别人穿这样的衣服

太刺耳了,就像窃窃私语,

还那么大声。有时候

他听到远处有几个人同时在走

那种混乱的脚步声,

让他抓狂。他堵住耳朵,

又听见巨大瀑布的轰鸣声。

他只好躲进那片荒草地,

那里有风拂草尖的声音,

有种扎扎但温柔的刺激感。

他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随风而来的不全都是阳光,

还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可宝”,

叫喊的声音像是随风打碎飘来的,

到达耳边时模糊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这个孩子。

又好像没有。他站起身来,

四周看看,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坐下时又听见有人在喊“可宝”。

荒草碰撞荒草的窸窣声

从远到近传过来,

像是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

他不停地站起,坐下,站起,坐下……

整整一个下午,

一根被折断的树枝钻进他的身体

被一种不能控制的蛮力

弹起、打折、弹起、打折。

最终,他决定站起来走过去看看情况。

他扛着镐头和铁锹

走向房屋密集的地方。

他大概没有听到任何不对的声音

也可能他已经忘了站起来走过去的初衷。

他路过可宝家的门口

朝里望了望。没有人,他确定。

古怪的脚步真的古怪,

它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一定要钻进这个方方正正的大门。

院子是空荡的。

栅栏里还有几棵萝卜没有拔,

他把镐头和铁锹放在小门边

走了进去。拔出了萝卜,

就在旁边的水井洗去了泥,

坐在那儿吃了起来。

新鲜的萝卜就是好吃。

萝卜被智齿嚼碎的声音轰响着

他的后脑,在寂静的小院里

它成为黄昏的低吟。

远山天际还有一片儿橘红,

缓慢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大门,

可宝爸看见有人在他家院子里坐着。

难过会禁锢一个人的语言。

可宝爸也拔了一根萝卜坐在他的旁边

咬了起来,好像清脆的声音

能缓解他难过的心情。

“真脆!”他说。

沉默良久的第一句话

往往是炸弹的引信。

他不知道可宝爸是哭了起来,

还是笑了起来。

他只是感觉到在黑色的夜里

一个人震颤着身体,

发出一种莫名的一顿一卡的咕噜声。

接着咕噜声变成了说话的声音。

“我养了他十一年了。说不见

就不见了。”

“伤心没有用,得去找。

你得冷静,你得机灵,你得知道

没人活生生把一个孩子弄走

再无缘无故把他送回来。

你得分析找不到的原因。

是离家出走了?还是走失了?

还是有人杀了他埋了他?

如果是,是怎么回事?

不是,又怎么回事?你得弄明白。

不是说你找了一圈,喊两嗓子

找不到,就在这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你得好好想想。”

“这么黑,怎么不开灯!”

可宝叔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钻进院子,朝屋门走去。

他知道屋门边有灯的开关。

“啪”的一下,灯亮了起来。

“节能灯还是亮啊!”

“你怎么在这?!”

可宝叔愤怒地朝他嚷着。

“出去!”

“老二,你别那么大声!我心里好乱!”

“我不想看到他!”

“你想看到谁啊?你天天骂这个骂那个

你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

什么让你顺眼?这儿的人

谁都让你给骂遍了。你有意思吗?

谁都不想看到!你连我也不想看到吧?

你连可宝都不想看见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不想看见他,

我去找他干吗?费劲扒力地在那儿喊

‘可宝、可宝’,哪个王八蛋答应了?

没人答应!我还在喊,‘可宝、可宝’,

我干什么呢?我不就是想

早点把可宝喊回来嘛!”

“你以为喊两嗓子可宝就回来了?”

“不然怎么办?”

“你得分析原因,你得冷静。”

“滚一边去!关你屁事!”

他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灵敏的耳朵像一个探测装置

突然又听到了什么动静。

一个趿拉着鞋的妇女,还有一个孩子

在墙外边走着,有点儿急促。

孩子咳嗽了两声,轻轻地

把痰吐到地上,又上前用脚

使劲儿搓了搓——脚底板摩擦着地面。

这让他想到小狗总是羞于把屎尿暴露在地面

而善意地用土掩埋起来。

随后,混乱的脚步走进了家门。

可宝妈垂丧个脸,领着可宝弟弟

——可南回来了。灯光之下

可南显得白白净净的。

他走过这三个男人,跑进屋里

把里屋的灯打开。随后,

可南妈一声不吭地躺在炕上。

院子里又亮了一些。

他出来看见爸爸手里还拿着一截萝卜,

伸手拿过来,大口大口地咬着。

“不辣!”可南说。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块萝卜,

萝卜清脆的断裂声在院子里

此起彼伏。“我们家里人都回来了,

你还在待着干吗?还不赶紧滚回家去。”

可宝叔再次的驱赶

让他坐不住了。他停下嚼萝卜的嘴

站起来,扛起了镐头和铁锹。

“我走了。”

没有人挽留,没有人对他的行为

表达任何情绪。走出大门的时候

他说:“冷静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别把脑子固定在局限的范围之内。

想想世界上的人,与你们的思维

决然不同。只有用他们的方式才能

解决他们的问题。别的都是瞎掰。”

躺在炕上,他还回想着

可南跑进屋门的刹那。他跳进门槛的

瞬间,就像一个弹性很好的绒球

弹进了黑色的洞子。轻微的

略带暖意的喘息从脆弱的胸腔发出,

在耳边变得急促了一些。

他感到一股股的寒气在掀他的脊背。

他猛然坐起来,

掀开窗帘,朝外边看去,

放在窗外的镐头和铁锹发出淡蓝色的光。

那是霜在结晶。

那是黑夜中一些美丽的思想

结成花朵,落在院子的石头上,

缀在荒草的尖儿上,铺在大地上。

它们使平日里,坚硬、黯淡的冷物

发出晶莹的亮光。

一些类似玻璃被火烧裂的声音

一层层剥落,直到中心。

原来,冷和热是同一种声音。

突然的寒战,让他有了一些可思考的空间。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冷静了。

房间在紧缩,四周的墙壁朝他挤来。

在骤然变小的房间里,

他立刻找到一种被驯化的快感。

他的听觉越来越灵敏,窗外

风吹墙头草的声音都让他警觉。

这让他有了极度的安全感。

他躺在原地不自主地发出“嗯”的一声。

就是这该死的满足声,

一下子让房间恢复了原状。

这种感觉的时间太短了。

半月的夜晚。他走出去,

躺在冰冷的草地上。

他希望周围的高山聚拢过来,

在他面前形成狭小的蚁洞。

他希望那些趁着月光滚来的云团

坠落下来,成为坚硬的石头。

他希望天空容得下被枯草误解的深秋。

他希望自己并不怪罪自己

那么自由,那么无所畏惧。

可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可宝,可宝!”

隐约的叫喊声像风一样

触到了铁锨的、草叶的边缘。

可能他听错了,

但他还是希望那些尖锐的声音

不再是私下里人们说出的伤人的话,

从地底发出,难以让人愉悦起来。

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