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小文学成长物语系列:换双翅膀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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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勇气与真相

当发烧烧得糊里糊涂的嘉元,伏在张大伟的肩背上迷糊入睡的时候,远在南京城里的工子,也正陷入沉沉的梦乡里。他梦见了蔚蓝的天幕,梦见了纯净的白云,梦见了郁郁葱葱翠绿色的梧桐树之间,坐落着那仿佛宫殿一样气派的学校。他走进教学楼,跨入宽敞明亮的教室,陆蓓蓓坐在座位上,冲他扬起手里的英语课本,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他还梦见了校门外那条繁华的小街,梦见了那家破旧却温暖的小吃店,他和陆蓓蓓坐在小凳上,清洗着塑料桶里的碗碟。明明是弯着腰弓着背,手在冰凉的油水中忙碌个不停,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像被冬日暖阳晒着一样,全身暖洋洋的,一直暖到了心里。他和陆蓓蓓小声地说着话,说了什么他有些听不清,但他知道一定是很开心的话语,因为对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明媚的笑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是山里的清湖一样,水漾漾的。

忽然,他听见自己提了一个问题,正是白天里他反问陆蓓蓓的那句:“难道老师没有教过你‘朝过夕改’吗?”

这一句话,仿佛是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突然间,天地间猛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明媚的阳光顷刻消失不见,滚滚乌云侵袭了蓝天白云,遮天蔽日地挡住了所有美好的颜色。原本青翠茂盛的树木骤然枯萎,原本整洁而大气的教学楼墙壁上,拉开了一道道狰狞的裂纹,整个校园变得像是鬼片里的墓地一样,满地枯叶,蛛网密布,死气沉沉。

工子吓了一大跳,惊恐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拉起了陆蓓蓓的手,想带着她一起逃跑,逃离这个恐怖的校园。可就在他碰触到陆蓓蓓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是碰到了一块冰,寒冷而僵硬。他惊讶地睁大眼,只见陆蓓蓓缓缓地转过身来,方才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庞:

“你竟然有脸说‘朝过夕改’?”

陆蓓蓓的双眼忽然迸射出妖异的红色光芒,黑色长发像是千百条毒蛇一样,挣脱了马尾辫的束缚,在虚空中摇摆着。一缕缕发丝,幻化成一条条三角头的长蛇,每一条都用那发亮的红眼瞪视着工子,并时不时地吐出长长的信子。

“你霸占了裴嘉元的家,霸占了裴嘉元的爸爸妈妈,霸占了裴嘉元的学校和同学,你是世上最恶毒的小偷,你还有脸说‘朝过夕改’?”

随着陆蓓蓓的质问,她满头的毒蛇开始疯狂地起舞,每一条都像是要把工子拆解入腹一样,疯狂地向他逼近。工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掌,从他的背后重重地拍在他的右肩上。他慌忙扭头去看,只见脸庞像是僵尸一样青紫的徐海天,正阴森森地瞪着他:

“你把我的朋友带去哪里了?把嘉元还给我!你这个小偷!”

工子慌乱地摆起双手,他想说“我不是小偷”,他想为自己辩解,可是他拼命地张大嘴巴,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看见了裴爸爸,看见了丁妈妈,看见了班主任李老师,看见了门口小店的老板娘,每个人都阴沉沉地瞪着他,大声地咒骂他:

“你是小偷!”

“你是骗子!”

“把嘉元还来!”

怒骂与斥责声越来越大,像是炸雷一般充斥着他的耳膜。工子抬起双手捂住两耳,痛苦地蹲在地上,可那咒骂的声音却像是一根根最细最密的尖针一样,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脑中。他只有抱住了脑袋,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忽然,在那纷纷杂杂的怒斥声中,响起一个小小的却分外鲜明的声音:

“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工子心灵的壁垒。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星星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她非常委屈地望着他,不安地绞着双手,抽泣着问:

“哥哥,你不要星星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工子大叫出声,他探出手想去抱住自己年幼的妹妹,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对方半厘米。陆蓓蓓、徐海天、裴爸爸、丁妈妈,他们一个一个地涌了上来,像是电影里的僵尸一样,撕扯着工子的身体。

可工子却感觉不到疼——不,确切地说,皮开肉绽的疼痛,怎么疼也比不上心口仿佛被人插了一刀那样剜心的痛楚。那钻心的痛实在是太过鲜明,甚至盖过了身体被分解的痛感。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他顾不上求饶,顾不上痛呼,他只想一遍一遍地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星星……哥哥不是想丢下你,哥哥不是不要你……”

“对不起,裴爸爸丁妈妈……我不是想骗你们,我不是想害嘉元……你们对我太好了,我舍不得离开……”

“对不起,徐海天陆蓓蓓……我太害怕了,我有朋友了,我不想失去你们……”

工子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地道歉,可无论他怎么说,都无法减轻心中那种被尖锥刺穿一般的疼痛,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淌着。因水光而扭曲的视野中,所见的是不属于他的父母、不属于他的朋友,那一张张愤恨又唾弃的面容,工子痛苦地闭上双眼,小声地呢喃着: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突然,星星的抽泣、众人的叫骂,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于安宁,连皮肤上的痛感也消散于无形。工子惊异地睁开眼,所见的,是阴暗的房间。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斜斜地洒进屋子里,在地板上铺上了一层银色霜华。就着那星点银光,他能看见书桌上的电脑,书橱上的书籍,还有那个蹲在架子上的蜘蛛侠,这位正义侠客的红色面具上的双眼,好像是在凝望着他一般。

原来,是一场梦。

工子爬起身,颓然地坐在小床上,后背的冷汗甚至浸湿了他的睡衣。他缓缓抬起右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

虽然梦境结束了,仿佛僵尸一样的人们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唯有那深入心肺一般的痛楚,仍然延续了下来,在少年的胸膛里隐隐作痛。工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伴随着痛觉的平复,泪水却潸然滑落,静静地滴落在被单上,晕出一个深色的圆形斑点。

“对不起,嘉元……”

少年低垂着脑袋,收紧了抓着被单的五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梦里的陆蓓蓓没有说错,他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应该“朝过夕改”?此时此刻,他会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徐海天说得没错,裴爸爸说得不错,丁妈妈说得没错,他是小偷,他是骗子,他是天下第一的大坏蛋!

他自私,他无耻,他贪恋裴爸爸丁妈妈的温暖,贪恋城里漂亮的学校,贪恋嘉元让他羡慕嫉妒恨的美好生活。但这一切,毕竟不是他的,他是个冒名顶替的浑蛋,他霸占了嘉元的生活,欺骗了每一个关心他、对他好的人。

而星星,还有爸爸和妈妈,被自私自利的他抛在了脑后。为了自己的开心和舒坦,他甚至没有想过打一个电话,问星星现在好不好……

自责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打湿了少年的脸庞,让他的眼睛都刺痛起来。工子抬起手,手背用力地擦过双眼,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跪在地板上,从床底下摸索出那台IPhone手机来,然后咬着牙摁下了电源键。随着苹果图标的显现,工子按照以前嘉元说的方法,打开了QQ。

裴嘉元,我对不起你!我们换回来吧!

工子用颤抖的双手,在对话框里输入着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歉意。可是代表嘉元的剑客头像,却一直呈现惨淡的黑灰色,始终不曾亮起。

夏末的清晨,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洒进敞亮的玻璃窗里,映照出这个明亮而温暖的居室。甜蜜的香味弥散在房间里,与那香浓的味道一起飘出厨房的,还有丁琳愉快的歌声。年轻的妈妈哼着小曲儿,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她的双手像是弹钢琴一般优雅,不过短短十来分钟,就演绎出一首厨房专属的《甜蜜早餐协奏曲》:

金黄的鸡蛋饼,被摆成了爱心的形状,可爱地躺在瓷盘里;鲜美可口的皮蛋瘦肉粥,盛在青花瓷的小碗里,粥上还漂着几点青翠的小葱段子;纯白色的牛奶,静静地待在瘦长的玻璃杯里,透明的杯口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好像是小小的彩虹一样。

丁琳将餐盘摆上桌,裴文韬则在琉璃台前清洗着煎锅,两口子一边为这顿完美早餐而忙碌,一边交换着关于儿子的对话:

“六点半了,你去喊嘉元起床吧。”

“让他再睡十分钟吧。”温柔的丁妈妈心疼儿子,决定再宽限一小会儿。

“你啊,就是宠他,”裴爸爸笑着说,“话说回来,你觉没觉得嘉元最近刻苦了很多?班主任还特地发短信给我,说他表现越来越好。你知不知道这孩子受什么刺激了?”

丁妈妈斜了自己老公一眼,抱怨说:“什么‘受刺激’,看你这话说的,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元元爱学习了,这是好事啊。孩子长大了,兴许终于开窍了呢。”

裴文韬摸着下巴,轻轻点头:“这倒是,这一个多月,孩子懂事多了。”

就在夫妻俩谈论儿子的时候,厨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来。少年顶着一对熊猫似的黑眼眶,眼珠子却像是小兔子那样红彤彤的,眼角还挂着闪烁的水光。那洁白整齐的牙齿,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都渗出了血珠子。

正忙着拾掇饭桌的丁琳,瞥见孩子这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她忙将碗碟放在桌上,凑过去抓住他的肩头,急切又担忧地问:“元元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没睡好?”

望着丁琳满面的忧色,工子的心里更难受了。这一晚,自他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他就再也没能睡着。“对不起”这三个字,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他满心满脑都是裴嘉元,不知道嘉元现在怎么样了,他应该把他偷来的一切还给嘉元……

然而,虽然打定了主意,决定中止这个自私的错误,但工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向裴爸爸和丁妈妈坦白,他不知道该怎么把“我骗了你们”这句话说出口。他不怕挨打,他也不怕挨骂,他只怕看见裴爸爸丁妈妈生气的面目,怕他们会憎恨自己……

可他再害怕,再恐惧,他也必须去面对——

“咚——”

工子骤然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响。他深深地垂下愧疚的头颅,用颤抖的声音说出真相:

“丁阿姨,裴叔叔,我不是裴嘉元,我骗了你们,我……对不起……”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几句话,却耗费了工子所有的勇气,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嘴唇也不住地发抖。在说出真相的刹那,他的心底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揪心的恐惧。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裴文韬和丁琳的表情,他只能死死地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握住了双拳,把指甲掐入掌心的皮肉中,用痛觉支撑着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前因后果:

“一个多月前,阿姨你带着嘉元去了我们山里……”

他将怎么遇上嘉元,嘉元又怎么撺掇着他互换身份的事情说了出来,包括后来怎么阴差阳错地坐上轿车离开了马鞍山,又怎么好奇而傻乎乎地上了飞机,却不知道自己已在千里之外。当到了这个家之后,他又怎么沉溺于温柔的“妈妈”、和善的“爸爸”,不想再回到山村里,包括他一时鬼迷心窍,将“爸爸”和“妈妈”的手机扔进了厕所里……

“是我坏,是我自私,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嘉元……”

说到最后,内疚与自责,排山倒海一般地侵袭了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像是铺天盖地的巨大浪头,将他打得抬不起头来。更令他害怕的是,当他说完之后,裴爸爸和丁妈妈一直没有出声,房间里一片沉寂,唯有三个人的呼吸声。这样的静默让他格外不安,他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死寂的坟墓里,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忽然,一双温暖的大手,温柔而有力地覆上了他的肩头:

“孩子。”

不是“元元”,不是“儿子”,工子仿佛被烫着了一样,浑身一颤,畏惧地缩起了肩膀。然而下一刻,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面颊,缓缓抬起他满是泪痕的小脸来。

工子心口猛然一窒,他慌张地闭上眼,生怕会对上一张气急败坏或者是面露憎恶的脸庞。就在这时,裴爸爸沉厚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屋子里,缓缓响起:

“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嘉元……”

什么?裴爸爸不怪他?听到这里,工子惊讶地瞪圆了眼,震惊地望着这个温和的男人。只见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的愤怒,也没有一丁点儿的轻视和不屑。男人只是认真地凝望着他,沉声说道:

“说实话,在诱惑面前,就是大人也常常把持不住,更别说你是个孩子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但是,我要说,你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孩子,记住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外面再好,你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家,忘记自己的根。”

欣喜和愧疚,一同淹没了工子。他怎么都想不到,裴爸爸丁妈妈竟然没有生气,没有斥责他是无耻的小偷,更没有出手打他。但同时,裴爸爸的话,也刺痛了他心灵的最深处,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最为不可原谅的过错。

眼见工子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丁琳托起他的下巴。她微微低下头,用自己的前额,轻轻碰触少年的额头:

“孩子,这件事不能都怪你。坏主意是元元出的,出了岔子,他得自己学着承担,你不用太自责。我当了你一个多月的妈妈,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这句话,像是一道光,划破了少年心中的阴霾,给他灰暗的心灵带来了光明的救赎。一直压抑着的眼泪,再度从眼眶滑落。透过水汽迷蒙的双眼,工子看见丁妈妈在冲他微笑,他看见丁妈妈直起身,拉开了他常坐的那个位置的座椅,然后笑着对他说:

“来,先吃早饭。等填饱了肚子,咱们一起去找元元,送你回家。”

止不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仿佛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一样,工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带着颤抖的声调,说出自己的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