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方的工子正在学校里埋头苦读，恨不得将所有遗漏的知识点全部补全在脑子里的时候，在神州大地的另一方，生活在山村里的裴嘉元，正趴在床上骂骂咧咧：
“可恶的老巫婆，等我将来能回家了，一定让警察打得你满地找牙！告你虐待未成年人，把你关进监狱里！”
一边小声地咒骂着隔壁屋的女人，裴嘉元一边握紧了拳头，愤愤地敲击着床铺。就在拳头和木板床发生亲密接触的刹那，这个动作也牵动了他的肌肉，顿时让他龇牙咧嘴，“咝咝”地抽起气来。
此时此刻，在家里被妈妈评价为“坐不住的小皮猴”的少年，却不得不哀怨地趴在床上。
原因很简单：他的屁股开花了。
几天前的晚上，嘉元为了给生病的张芳通风报信，半夜三更离家出走，却在下山的路上摔了个鼻青脸肿。幸好遇到了刘松老师，否则就凭他那一瘸一拐的惨样，肯定挨不到山脚就得昏过去了。在刘老师再三保证会帮他把信带到之后，裴嘉元决定不跟自己较真，还是走走歇歇慢慢回家再说。他刚歇了没多久，就听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工子”——张大伟和赵月一觉醒来，看见“儿子”不见了，急得漫山遍野地找。
好容易在树林里瞧见摔惨了的“儿子”，满脸泪花的赵月，当下一个“饿虎扑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搂进了怀里，抱着死活不撒手。而向来酒瓶不离手的大醉鬼，竟然也破天荒地清醒。一看孩子摔着了，张大伟二话不说背起嘉元就往家里走。
嘿！这两口子搞什么啊？今儿个这是转性了？
裴嘉元又惊又奇，他还以为自个儿逃跑东窗事发，这夜叉公婆肯定是对他一顿暴打，按照赵月平时的说法，就是“打断你的狗腿”，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口子竟然既往不咎，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就在这一路的疑惑中，张大伟把嘉元背回了家里。赵月坐在床边，先是掀起少年的衣服，观察了他的伤势，又捏了捏小腿肌肉，确认了骨头没断。到了这时，赵月那跟红兔子似的眼睛突然一瞪，然后翻过嘉元的身子，一巴掌就拍在他圆嘟嘟的屁股上：
“你个死孩子！让你乱跑！让你乱跑！”
赵月边骂边打，一巴掌连着一巴掌，打得嘉元“嗷嗷”直叫。不过他得说句大实话，这巴掌挨下来，虽然痛是痛点儿，但心里头却是踏实了：这才像是老巫婆的风格吗，要不然他还以为赵月她突然鬼上身了呢。
这“啪啪啪啪”的几巴掌，打得是雷声大雨点小，绝对没以前上竹扫帚那么疼。可即使是这样，原本就摔伤了的嘉元，还是给揍得趴在床上下不来了。他只要稍稍一动弹，就觉得屁股疼胳膊疼腿也疼，连脑袋上磕出来的那个包也隐隐作痛，他把账一起算在了赵月的头上，这两天私底下没少骂什么“黑心鬼”“老巫婆”之类的。
趴床的日子，简直要把嘉元给闷疯了。好在星星贴心，一有空就趴在他的床边陪他，不时地念她那些“痛痛，飞”的傻乎乎的咒语。估计是心理作用，只要看到傻丫头那嘟着嘴给他的伤口吹气、轻声嘀咕“哥哥不疼了不疼了”的模样，嘉元就觉得伤口的痛楚，好像真的减轻了。
趴到第三天，嘉元终究是待不住了。趁着张大伟和赵月出门，少年牵着星星，一瘸一拐地走到村子边的小黑屋，偷偷去找张芳，把刘老师下山求援的事告诉了她。两个人隔着一扇镶着栏杆的木窗，张芳握着栅栏泪流满面，嘉元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都是监狱里的囚犯，都被关在了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村里，怎么也逃不出去。
“张姐，你别灰心，刘老师是好人，他一定很快就带医生上山了。”
少年连声安慰张芳。说实话，眼看这日升日落的，嘉元跟张芳一样着急。如果是在以往，他肯定破口大骂：“我晕刘松属乌龟的啊，怎么还不来？爬都该爬上来了！”可是现在，他却不会这么说了，因为他知道这山路有多难走。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也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山路。要不怎么有标语说“要想富，先修路”呢，山里的情况用几句话来概括，就是：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治安基本靠狗。
正当嘉元在心中感叹“这儿还真是穷山恶水”的时候，忽然，他觉得鼻尖一凉，一滴雨水从阴沉沉的天幕中降落。不过眨眼的工夫，雨点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在天地之间拉开了一道细密的珠帘。少年赶紧和张芳告别，然后他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两手一撑，像个雨棚一样，挡在了星星的脑袋上。
“星星没关系的，星星不怕淋雨，哥哥你自己挡。”小星星眨巴眨巴眼，很认真地反对大男孩的动作，她伸出小手把衣服往哥哥那儿推，也想学着对方的动作，给哥哥撑开一把“小伞”。看见她那担心又关切的眼神，嘉元忍不住咧开嘴角，他弯下腰，在星星的脸蛋上“吧唧”啵了一口：
“乖，哥没白疼你。”
说着，嘉元双手抱起星星，而星星则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肩膀上，干脆坐在哥哥的肩上，然后举高两手，撑起哥哥的外套，遮在两个人的头上。她的做法引来嘉元由衷的赞叹：“嘿嘿，我们家星星真聪明。”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雨幕中奔走着。女娃娃两手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少年则抓住肩上那两条小短腿，拖着步子往前走。由于腿伤的关系，嘉元的步伐还有些微跛，跑也跑不快，等到两个人走进家门的时候，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见张大伟和赵月还没回家，而小星星一进门就“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嘉元赶忙烧了一壶开水，拖出木澡盆，倒了一盆子热水让星星洗澡换衣服。等星星洗好澡换好衣服，嘉元又拿干毛巾给小丫头擦头发。好容易折腾完，星星干干净净香喷喷地站在那儿，还穿着一身湿衣服的嘉元，开始喷嚏不断了。
当天晚上，睡到半夜，星星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说话，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朦朦胧胧的眼睛，侧耳去听，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哥哥的梦呓：
“妈……爸……我要回家……”
断断续续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的暗夜。星星翻身下床，趿着布鞋“啪嗒啪嗒”地走向哥哥的床铺，踮起脚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哥哥不怕，星星在这里，不要怕噩梦！”
以为哥哥是在做噩梦，星星轻声地鼓励着，可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哥哥的刹那，指尖传来反常的热度。星星呆了呆，她探手去摸哥哥的脑袋，炽热的触感吓了她一跳，她赶紧缩回手来，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间，用力敲击着爸爸妈妈的房门。
听到声响的赵月，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半夜三更敲鬼啊敲”，一边睡眼蒙眬地打开了房门。星星涨红了脸，直拽着妈妈的衣角，拼命往小屋里拖。赵月见情况不对，眉头一皱，像风一样冲进了两个孩子的房间，抱起昏睡不醒的儿子。
将手覆在儿子的额前，滚烫的热度让赵月大惊失色，她扯开嗓子冲里屋大喊：“孩儿他爸！出事了！孩儿病了，我去找麻婆！”
边吼，赵月边把嘉元抱紧在怀里，衣服也没来得及披一件，就往屋外奔。她刚迈出屋一步，就被张大伟一把拦下。这位魁梧的农村汉子，也顾不得自己患着腰肌劳损，赶忙把孩子往背上一背，边冲自个儿老婆吼：
“看什么麻婆，那神婆有个屁用！赶紧送医院看大夫！”
说话的工夫，张大伟已经奔出了好几米。赵月对星星说了句“你看家”，也跟着奔了出去。
山里的夜风总是凉飕飕的，嘉元只觉得有风儿轻轻拂过脸庞，给热烫的脸上送了一丝清凉。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停地颠簸着。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张黝黑的脸庞。
嘉元愣了一下，才发觉那是张大伟。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个“夜叉公”背着往山下跑。而在他身侧，那个“罗刹鬼婆”正不时地探手摸向他的脑门，一边忧心忡忡地问：“这么烫，工子会不会有事啊？”
“赶紧送医院，打个吊针就没事，”因为长期酗酒加上无力干活，张大伟的体力大不如前，他一边跑一边喘，“呼哧呼哧”地喘着回答，“我以前进城也病过，大夫一袋水就好！”
原来自己病了吗？嘉元烧得有些迷糊，脑袋瓜子里乱成一团：总是满口脏话、打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夜叉公夜叉婆，怎么会这么好心送他去医院？他不是在做梦吧？
眼皮子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嘉元很用力很用力地撑起眼皮，望向被他看不起的农村夫妇。月光之下，赵月跑得直喘气，不时地偏头望他两眼，眼底写满了担忧。他又望向张大伟，趴在对方的背上，嘉元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他只能感受到张大伟宽阔的肩膀，快速奔跑的步伐。
心底好像被人戳了一下，又酸又甜的感觉泛上心头。原来，张大伟和赵月虽然会打骂孩子，但他们也并不是那么坏，他们并不是不关心工子和星星。趴在男人的肩头，嘉元默默地看着对方的侧脸：张大伟明明和裴文韬长得相差好多，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这温暖的大手，这宽阔的脊背，那么那么像自己的爸爸……
“爸……”
少年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他轻轻地将下巴搁在张大伟的肩膀上，感受着那温暖的热度，然后再次陷入了沉沉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