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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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读者诸君请注意,从这儿起,我补叙完毕,又顺着时间迈大步,没甚要紧的事就一步跨过。一九六七年九月廿一上午,我父亲仍由永和陪着去浴室洗澡,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觉得胸口有一种难以描摹的不舒服,从前有过,这一回特甚,匆匆穿好衣服,这种感觉暂时停止。他让永和扶着,缓步走回家里,在床上一躺,只觉得背部腹部都特痛,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永和打电话唤我回家。我以为父亲是中暑,给他喝了十滴水,不管用,冷敷,更不管用。父亲只是呻吟,午饭晚饭都没吃。为什么不去医院呢?那时有几个部门已经“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也首当其冲。各大医院的高干门诊,高干病房,我父亲也认为属于特殊化的,都已取消。不破不立,破是破了,可不知道叫我们怎么办才好。父亲困倦已极,这一夜梦魂迷离,不知所云。第二天,胸口背部仍作痛,眼睛也睁不开,病情倒不见加重。伯祥先生、晓先先生并未约定,恰好先后来看他,都主张服神曲加姜片;我们急忙去买了来,煎得了让父亲喝下。这一夜竟睡了十个小时,他说不曾断过梦,吃力之极。

满子到这时候才想起,七条口有个地段门诊部;雇了辆三轮,几乎全家出动,拥着父亲去就诊。那位医生还真有点儿本事。他一听心脏就说可能是心绞痛,得赶紧送大医院;还再三叮咛,病人一动也不能动。一听说心绞痛,我们就知道厉害了:梅兰芳病愈刚要出院,突然犯了心绞痛,不就没抢救回来么?我们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把父亲护送回家,轻轻地扶上了三轮,还嘱咐尽量慢慢儿蹬。我和永和骑车先去协和医院打听,因为怕北京医院的病房会使父亲想起母亲来。协和医院改成了反帝医院,挂号都得吃过晚饭就去排明天的。我们认定了反帝,当夜,永和去挂着了明天的号。廿四日早上,满子和我又雇了辆三轮,陪父亲去反帝门诊部就诊。医生听了陈述,量了血压,血压过低。他叫我父亲勿再走动,让护士用轮椅推到心电图室。医生看了心电图,说是急性前壁心肌梗塞,必须住院,必须有人陪,一刻也不能断人。我去办了住院手续,护士把父亲推进病房。

我不能设想,建筑如此富丽堂皇的协和医院,那时已改名反帝,会有这样简陋的不见天日的地下病室。电灯是有的,而且老开着。九张病床,九个床头柜,九条长凳,居然还留下了床间小道。有个年轻的病友是室长,他来看了挂在我父亲床头的病历,嘀咕说:“叶圣陶,这名字见过。对了对了,在语文课上读过老先生的文章。怎么啦?成了走资派啦?”我说目前还不是,也不是黑帮。他说这就好,问明天吃些什么,原来他是为同室病友服务的。我谢了他,说病人吃得不多,家里到时候会送来的。他说医院的伙食是差点儿劲,老年人吃不惯。我说医生吩咐,日夜得有人陪。他说:“那怕什么的。四条长凳拼起来,你尽管睡。一屋子总有人醒着的,轮流听着点儿就是。”我说只是打扰各位了。

至美他们也知道心绞痛的厉害,得到消息马上赶来了。父亲服用了硝酸甘油,胸痛已止住,还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气喘倒平复多了。他们说医院肯收,眼下就够不错的了。只是病室的条件,对治疗心绞痛可不相宜。我说跟护士长谈过了,医院也难。造反派冲进病房来揪走资派,他们挡不住。我说了父亲是民主人士,轮不着当走资派。她说帽子可多着呢,反动权威,漏网右派也不得了。不如地下室隐蔽些,大家配合,用心护理老人家就是了。护士长通情达理,说要换病房也可以,得有证明,证明老先生什么也不沾。这证明叫谁去开呢?护士长也说不清楚。至美他们听了也一筹莫展,都匆匆赶回机关去开批斗会了。第二天,晓风兄听说了到医院来探望。他跟我说,叶老不肯特殊化,这不是特殊化的问题,而是医疗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医院说要证明,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去部里想想办法看。他说的“部”,依旧是教育部。第二天教育部派人来跟医院接头了,据说带来了教育部四个革命组织的证明书,说尚未发现叶某有何问题,可以让他住较好的病房。这张证明书据说还夹在我父亲的病历中。我父亲于是被护士扶上轮椅,推离了地下病室。他惭愧地向八位病友挥了挥手,曲里拐弯地被推进五号楼病房,二楼的210室。

五号楼的结构和陈设一律西式,跟地下室有天壤之别。病房在二楼三楼,大小共十来间,只有三间有病人:一位是瘸了腿的外国青年,还有一位中年人不知何许人,都没打过招呼。父亲住的210号是二楼的双人间,多一张床,正好让陪伴的人打盹。窗外秋风飒爽,绿树成荫。

进医院那天,满子打了个电报给至诚、姚澄。他们总算向剧团里的革命组织请准了假,廿六夜里赶到北京。恰巧在病房搬停当的第二天早上,两人到医院去看父亲。足足五年没见面了,近两年又天天挂念,父亲却能忍住激动。过了一个星期,看父亲逐日见好,能交谈了,姚澄说还是早点回去的好。至诚多住了一个星期,父亲倒催他说“你也走吧”。至诚于是也走了。父亲用药不多,除了硝酸甘油,还有一种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叫什么香豆素,得按血液的黏稠度增减用量,因而每天必须抽血检验。父亲的病情平稳好转,得归功于医生诊断准确,用药小心;也得归功于父亲自己不急不躁,饮食便溺,都按医生吩咐行事;探病的亲友不少,都能注意配合。大约四十天之后,医生才许他偶尔下床,坐起来吃饭,渐渐许他自己如厕,或到窗前望一小会儿。父亲对我说,住这样的医院,真个是特殊化,所有的费用不能再让公家花了。我答应一定照办。十一月十二出院,我去住院处付账,出乎意料,一共不到九百块钱。我拿着账单,在走廊里碰到医生,叫我把账单给她看看。看了之后对我说:“住院费算两个人的,这可不行。你们家里人陪房,省了护士多少事,还比护士周到得多,怎么还能向你们要陪床费呢?”我说:“我们的确在空床上睡了。”她说:“你甭管,我去跟他们说。”拿着账单就去住院处了,回来还给我一沓钞票,说:“床位费五块钱一夜,他们说不过我,可硬要扣下一块。”这一来,我又省下了两百块钱。这位既负责任又好管闲事的女医生叫黄席珍,没想到过了十一个年头,我父亲大病又碰到了她。

父亲出院了,才知道心绞痛没有治愈的一说,谁得了都是终身的事,就看再犯不犯了。医生吩咐到了家里行动要适度,心态要平和,得继续服用硝酸甘油。硝酸甘油是诺贝尔发明的炸药,不是什么贵重药品,可是奇怪,那时候医院的供应时断时续,药铺子里也经常缺货。写信求助于上海和天津的亲友,才知道外地亦然。至于心态,就更难说了。父亲出院来碰上一的第一件事,是我那念农大附中的女儿小沫,她自己报名参加第一批上山下乡,愿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说好,十年前我就打定主意要改换门庭,不支持子女继承父辈祖辈尽干笔墨的营生。大儿子三午念了师范,当了小学教员,精简下放的时候,被分配到密云水库林场当工人:父亲和我都寄予极大的希望。二儿子大奎去了黑龙江的泰康。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团中央在泰康围了一大块荒地作生产基地;又办了个农业中学,招收当地的小青年和在京干部的子女,我就让大奎报名去了。生产基地给团中央机关和直属单位送回来不少副食品。真是雪中送炭呀,其中也有大奎的一分劳动,使我当时颇有点儿自得。三年困难过去了,基地和学校先后停办,大奎却因为户口问题回不来了,好容易在泰康县印刷厂当了名临时工。两位老兄的健康状况都不太好,如今小沫又要去黑龙江,满子怎能不拖后腿呢。是父亲给她做的思想工作,说如今的年轻人就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让小沫自己去闯一闯好;如果年轻五十几,他也会报名去的;叫满子想想是不是。满子还真想通了,给女儿打点起行装来。十二月八日清晨,帮女儿穿上才领到的厚厚实实的棉大衣,送她上了公共汽车,让永和把他姐姐送到北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