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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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总算说到一九六一年十月了,三年困难还没结束。跟蜗牛爬上墙似的,到哪一天才算完呢?读者诸君请别着急,各位不放心的,无非是那十年浩劫。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日,新上任的何伟部长召见林砺儒和我父亲,说教育部要改组,两位老先生不复参加行政工作,问有无意见。两位不约而同,都说没有意见。父亲又在日记上说:“余在教部已十二年,未作甚事,实为尸位。颇思辞去,而恐未便,遂久因循。今闻此言,殊有竟体一松之感矣。”回家的路上,真个去浴室洗了个澡。后来听晓风兄说,中央做此决定,可能是保护性措施。父亲问他:“人教社还去不去呢?”他笑着说:“人教社是兼职,本职已经免了,自然不必去了。何况大家都忙着写大字报,叶老去了也尴尬。”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九月中旬,教育部有个什么战斗组,贴出了一张四千来字的大字报,《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叶圣陶》。我的儿子三午听说赶去抄了一份回来。大字报分四大段:“一、一贯反对党的领导,是漏网大右派。二、一贯反对文艺为无产阶级服务,顽固地宣扬修正主义的写真实论和创作自由论。三、反对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排除语文教学中的政治思想教育,宣扬为语文而语文的反动观点。四、反对毛主席的文艺批评标准,树立艺术至上、技术第一的修正主义标本。”结尾的判语,称我父亲是“横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僵尸”,应该“剁成块,烧成灰,扬入河,清除叶的反动影响,涤荡叶遗留的污泥浊水,把语文教学的阵地夺回来,让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在文教阵地上高高地飘扬!”例证如铁,文气似镰,跟报刊上的长篇大论不差多少。看来还放了一马,没跟哪个黑线人物联系在一起。

报刊上的大批判文章,自《论〈海瑞罢官〉》起,我父亲一篇也没放过。读过之后常跟我们说,莫非自己真个老了,语感已经迟钝。每篇文章都揭出了这么多的问题,既尖锐又现实,自己怎么一个也看不出来呢?都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叫局外人没法怀疑,甚至不敢怀疑。如今大字报写到他自己头上来了,虽然批的不过是片言只语,却都是自己嘴上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赖是赖不掉的。要是明后天被拉去开会批斗呢?看来得准备个检讨提纲,辩白是不行的,只能表个态。父亲独自坐在屋里好几天不作声。至美听说赶来了,大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慰父亲,闷了个把星期,父亲的提纲好像还没写得,他叫永和陪着出去走走;先到中央美术学院,专门去看大字报。父亲这才开了眼界,大字报满院满墙,哪位教授不摊上十张八张的,还附有漫画像。拐到文化部,连楼道走廊里也贴满了,大院子里还搭起了芦席棚。父亲终于不再那么紧张了,偶尔有说有笑了。谁知道开不开批斗会呢?部里,社里,属于他名下的大字报还是有,零零星星大多挑他修改课文的失误,也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每个人至少得写几张大字报是有定额的,说不定只是凑数而已。

我得调转笔头,把跳过的五年中值得一提的事,做些简略的交代。人教社那时有件新鲜事,让编辑带着自己编写的课本到学校里去试教。办法大概是大家想出来的,有没有写成条文,我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当作一回事干的,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接洽了不满十个中学和小学,有城里的,有郊区农村的。每个学校挑一两个班,每个班只试教一门课。请学校的教师一同备课,参加听课,最后一同做总结;用教学的实践,印证课本是否适用,还得做哪些改进。教学方法亦然。两者齐步并进,才有希望摆脱几千年来灌输式教育的束缚。用眼下的说法,只要切切实实地做下去,学校的教师和出版社肯定是“双赢”,成绩是可以触摸到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人教社当时每周有业务学习,常安排我父亲作讲。他屡次提醒中语室,必须提高挑选课本的眼力,不能“拉在篮里就是菜”。课文大多选自新出版的报刊,初选总是不相宜的多,逐步淘汰,比沙里淘金还难。常常初选是一大摞,最后却一篇也不剩。我父亲觉得光讲原则还不能解决问题,在业务学习时,常常根据实例,细细分析这一篇为什么选得好,那一篇为什么不能用。先是刊登那些篇文章的报刊听说了,邀我父亲去他们那里再讲一回。后来有些报刊送来了他们自己的材料,有已经发表,读者反应不错的;有特意采访,而结果没法刊用的。我父亲只要挤得出时间,一律允诺。他在开国之初就说过,抓文风得抓《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眼下的话说是两大“新闻媒体”,一个人人都要读,一个人人都要听。要是报刊电台,如今得加上电视台,文风都准确而生动,语文课受到的压力可能会减轻许多;编语文课本选择课文,也有了比较广阔的余地。

一九六二年夏天,中华职业教育社的王艮仲、孙起孟两位先生,邀集了十多位搞语文教育的熟人,说要创办一个业余的语文学习讲座,学员是以在职干部和中小学教员为主,目的是介绍自学的方法,提供学习材料,有计划地帮助他们提高语文水平,为做好自身的业务所必须达到的语文水平。我父亲赞成他们对教学目的的设想,相信他们举办业余学校的经验,愿意跟他们在一起,给急于想做好工作的有志者补上这一缺憾。讲座开头打算招收五百名学员,到一九六六年被迫停办,正式报名的达八千六百多。直接听讲的一千五百人,其余的即使身在北京,也只好阅读编印成册的讲义,每一讲都录了音,传送到各地,由分校播放。我父亲为讲座出了哪些主意,我就说不清楚了;只记得他每次作讲之前,都要跟文叔先生、泗原先生、志公兄等各位认真准备;作讲时,晓风兄必跟去代写黑板。四年间在讲座上讲过课的有三十多位。据父亲回忆,当时讲的内容大体分三项:一是选读一些文章,有现代的,有古代的;有文学作品,也有非文学作品。二是评改一些文章,有报刊上的,有学员的习作。三是结合前两项,传授一些学习语文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同时讲一些必须坚持的态度。学员虽然分散在不同的岗位上,却编成了班,编成了组,听讲前组织预习,听课后组织讨论,写了习作相互商量评改;还推出代表,把学员们的意见带到代表大会上,跟讲课的人和办学的人,一同商讨教学方面的问题。学校的工作人员极少,有什么紧迫的事,如寄发刊物,布置会场,部分代表就自愿来帮忙。处处表现出自己要学,跟被分数逼迫着学就是不一样。我父亲在一九八〇年,还写了一篇《纪念“语文学习讲座”》,在回忆中寄托他深深的眷恋。

父亲不是说过,要自费旅行么?一九六二年九月下旬试行了一回,由我陪着,专为看锡剧《孟丽君》试演,到南京去住了十来天。《孟丽君》是出老戏,江南的地方戏几乎都有这个剧目。至诚那个锡剧团说要推陈出新,改作上下两本,指定至诚参加唱词说白的修改。主角由两位台柱担任,上本王兰英,下本姚澄。还请我父亲做修改脚本的指导,放至诚回家,好就近讨教。仍是“大跃进”的余风,边改边排,定于国庆节前后上演。父亲说,许多长段的唱词还需推敲。他们说那就先试演两场,广泛听取领导和各方面的意见,细琢细磨一回,扩大宣传,再正式公演。父亲兴致极高,我只得请了事假陪他走这一遭。剧团是豁出去了,花本钱制备了全新的行头,演员穿戴上就更来了劲。上下两本各演两场。四个夜晚演下来,我吟成了一句诗,“全城争说《孟丽君》”,正想补上前头三句,却被当头一盆冷水,冲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了什么,北京来电话,叫马上停演。在杯盘草草的别宴上,大家喝闷酒。等火车渡过长江,父亲才问我是否喝多了。这哪儿能呢?我把买火车票花了多少钱,招待所结账花了多少钱,报了个大数。父亲说这一回总算自己花了钱,没有特殊化。我说汽车费,他们就不肯收,还有统战部那桌饭,是辞也辞不掉的。父亲叹了口气说,真叫人动弹不得了。我说,能做到不出格,就不算特殊化。

三级跳,左脚右脚只准各踮地一次。我早已犯规,却还有件事非交代不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五日,父亲和我都填表申请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介绍人是民进的秘书长徐伯昕先生。第二年一月五日,父子俩头一次参加组织生活,就是小组学习会。民进的成员,以出版界的从业人员和中小学教师为主,许多会员是我父亲的熟人。主席周建人先生在商务就是老朋友;伯昕先生是生活书店的创建者之一,新中国成立前就跟我父亲常打交道。他们两位由于统战工作的需要,劝说我父亲加入民进,父亲就答应了。至于我呢?一九五五年父亲和我报名去南京视察,伯昕先生一同去了,到后来,参观团的成员一个个提前回京,只剩下伯昕先生和我两个,在南京多留了几天,把总结写完。这一回去福建视察,伯昕先生和我父亲在人代大会上做书面视察报告,也是他和我两个起的稿。他跟我说:“一个人没有个组织不好,就跟你父亲一同参加民进吧。”语重心长,爱屋及乌。我于是双手接过了要我填写的入会申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