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508200000077

第77章

父亲的浮肿依旧如故,小腿上用指头一按就是一个坑。部内社内有好些人劝他去外地休息旅行。他在日记上几乎天天提到自己如何疲累,有时还说,感到自己思路迟钝,恐怕不能再写什么了。可是同事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怎么能独自放手就走呢?中小学课本,不管哪一科哪一册,每年都得改编重排一回。学生当然不会知道,教师不明白干吗年年要改,免不了有些埋怨。课本有了改动,肯定会加重他们备课的负担。我陪父亲改写过小学常识课本,两个单元,不足十课:一个单元从电话电报说到无线电通讯,一个单元讲行星和卫星的运行。苏联发射了人造卫星,这些常识总该让孩子们弄清楚吧。翻开课本,我父亲自己也看不懂,让小学教师怎么跟孩子们讲呢?课本都得赶在三月底以前发排,要不然到了秋季开学,就来不及供应。远水救不了近火,父亲叫我坐在一旁,他问我答,问清楚一段写一段,一连七个夜晚都赶到了十一点半。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编教科书的得跟上。国际国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有该反映的,有不该反映的;怎么个反映法,分寸如何掌握,编教科书的全得心中有数。说个最明白不过的例子,某位作者戴上了帽子,他的作品就得从语文课本中抽下来。尤其那个时候,食品匮乏,到处都嚷嚷“精简教材,减轻学生负担”。人教社忙得人仰马翻,我父亲也只得跟着大伙儿,再贾余勇。

看看到了四月初,在众人的努力下,秋季供应的课本大致稿已发齐。晓风兄跟我父亲说,部里催问叶老去外地游散的事,并指定让他全程陪同。他说叶老要是想出去走走,正好抓住眼前这个空当。这就盛情难却了,尤其满意的是有晓风兄做伴。父亲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一切自费,花的钱不由部中开支。以私人的原因耗费公款,他不能安心,态度挺坚决。第二天晓风兄来找我,笑着说我父亲的办法行不通。我想是行不通:晓风兄是部里派给的任务,难道差旅费也让他自理。父亲可能会说,都由他来付,那就变成了出钱雇用公家的人,更加说不通了。晓风兄说,到了外地,教育厅教育局总得有人来照料,免不了要谈谈当地的教育情况,请叶老去几所办得好的学校看看,跟老师们说个话。一切都由他掌握,总之不让叶老受累,做到工作休息两不误,用不着把这点儿差旅费挂在心上。我说倒也是。经两个人一同劝说,我父亲不再坚持,话头就转到出游路线和日程安排上去了。

父亲这回旅行是四月十八离的家,有晓风兄陪着,姑母和我们都放心。第一个节目是看看才电气化的宝成铁路,却先在西安逗留了六天,为了休息好,尽量把步调放慢。除问了问教科书在陕西的供应情况,父亲只看了两回豫剧,看了几处古迹,都是重温九年前的旧游;只半坡村遗址是新的,看得比较仔细。搭廿四日午后的快车离开西安。四点后到宝鸡,换上电机车头,前挽后推,穿过长长短短四五十个山洞。出洞入洞之间,瀑布湍涧,削壁断崖,窗外的景色时断时续,应接不暇。在车厢里仍可以感觉到列车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知道已经过了秦岭。在凤州站换上蒸汽车头,第二天清晨已进入川西平原,十点半到达成都。在成都过的“五一”,节前节后的六天中,视察了几所中学和小学,看了几位老师上课,了解了课外活动的开展情况,请十来位教师对教科书提出意见和要求,所有的活动,都是晓风兄跟当地的厅局一同安排的;如果换了我,一定不能那么周到。五月六日到重庆,正逢上学校放农忙假,只能听局长做口头汇报。九日乘江轮东下,从头到尾重温了三峡这幅山水长卷。十一日晚船泊汉口码头,又是厅长来接,说明晚有下水客轮,已购得去九江的船票。第二天上午参观了长江大桥,又乘车到武昌东湖转了一圈。下午,厅长说要汇报,那就汇报吧,晓风兄做了记录。厅长问如何改进语文教学,父亲说了半个来小时,厅长都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了。晚上,厅长定要亲自送上轮船。其余的应酬,都让晓风兄出面恳辞了。次日上午到九江,乘汽车上了庐山。

庐山上没有学校,工作自然免了;不是避暑季节,没碰到一个游人;由招待所的孙学恩安排在一座林间别墅里,静极,亏得有晓风兄做伴,不至于寂寞过了头。植物园就在近旁,第二天就去了。全园占地将近五千亩,分乔木区、灌木区、岩石区、沼泽区,筑有温室、冷温室、荫棚。青年技术员刘燕铭知识广博,讲解清晰,处处流露出对研究工作的热忱。庐山景点之多,都要“到此一游”是办不到的。六天中到过的景点,在日记上都只三言两语,游植物园倒写了两大段,记下了好些没见过的品种。还作诗填词。那首《水龙吟·庐山雾》,专写雾的动态,与人游戏,看到下半阕才知道,作者面窗而坐,连楼也没下。还有一首《蝶恋花·云锦杜鹃》,咏的是庐山顶上怒放的特有名种。对孙学恩和刘燕铭两位,我父亲各赠以一首诗,感谢他们殷勤招待。又足成了《水龙吟·武昌东湖》,还有晓风兄创意的那首七古《天气》。六首诗词都收在《叶圣陶集》第八卷中,读者诸君如有兴趣,不妨翻出来看看。当时在父亲的信中,我陆续读到这三首诗和三首词,就知道他出门游散才半个月,精神确已放松了不少,小腿的肿可能已经消了。

下山到九江,乘了一天一夜轮船,二十日晨到南京码头。教育厅厅长来接,见了面就说叶老来得正好。原来江苏已在编十年一贯制的课本,有些问题要汇报请示。一连两个上午,花在了跟少数课本编辑谈话上头。又一个下午,去教师进修学校讲话,也是应有之义。三十多位中小学语文教师找上门来,又谈了半天话。教育方面交代得过了。文艺方面不肯落后。分别拉去参加青年作者的座谈会,报刊编辑的座谈会。如果光记这些活动,生活跟在北京几乎没有差别了。好在每天有两个半天,剩下的一半时光,除了旧地重游,添上了一个紫金山天文台;晚上还可以看戏听书。南京是至诚和姚澄的家呀,父亲所以到南京,就为的牵挂他们。如今天天见面,或者他们到旅馆陪伴父亲,或者父亲去他们剧团,跟各剧种的演员闲聊。父亲还抓紧时间帮至诚修改老戏《柳毅传书》,说要拍电影;姚澄的拿手剧目《拔兰花》,父亲已改过两遍,说有空得再改一遍,要把唱词改得更接近口语。

在南京住到五月底,又带着至诚、姚澄,回故乡苏州。我看得来个“三级跳”,跳过在苏州逗留的一个星期,六月八日清晨回到北京,晓风兄把我父亲护送到八条,这趟劳逸结合的工作旅行长达五十天,宣告胜利结束。

父亲回北京的五十天,精神固然比出去之前强得多,积下的工作,基本上处理完了,只报刊的约稿,还欠下不少债。可是又得出门旅行了,参加的是去内蒙古自治区的“文化参观访问团”,文化部组织的。同去的二十多人,有老朋友老舍、梁思成、吴组缃、端木蕻良,还有画家、摄影家、作曲家、舞蹈家,在共同的旅行生活中,肯定都会成为极熟的朋友。路线和旅伴都是最佳选择了,何况是有目的的,目的是增进民族之间的团结和交流的大题目。我想父亲在出发前可能关照过自己:得忍着点儿,千万别喝多了,一激动就流下眼泪来。这五十四天的日记,二十年后,就是一九八一年上半年,父亲整理了,以《内蒙日记》为题,作了篇小记,发表在《收获》上。如今编进了《叶圣陶集》第二十三卷。我就藏拙,不另节述,请读者诸君直接读我父亲自己编定的吧。有趣的是诗词都短而且多,夹在中间好像是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