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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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九五八年年底,北京开始试播黑白电视,首批凭证供应的电视机是从苏联进口的。我父亲得到了购买证,说放弃了可惜,定要去买一台。有两种型式可供选择。我买大的一种,花了四百元,叫“纪录牌”,屏幕大小像一本打开的十六开本期刊。父亲看了嫌小,说至少该跟《人民日报》一样大。接上天线,调整好频道看了一会儿,奇怪,渐渐地忘记它的小。试播每天从晚上七点开始,节目播完总在十一点过后。电视机供在西屋的五斗柜上。父亲要是在家,柜子正对面那把椅子专给他坐,晚到早退都可以,还可以喝茶抽烟,比戏院少了许多拘束。那时是“大跃进”,又正为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做准备,各省市的剧团纷纷来京献艺,都争取在电台电视台播出,在屏幕上,戏是有得看的。父亲最喜欢川剧,说同川菜一个风格,甜就甜得沁心,辣就辣得人合不上嘴。其次是京剧,是昆腔。他时常发现,川剧和京剧,尤其是没听说过的地方剧种,都有个别出色的折子戏,原本来自昆剧的剧目;移植之后经过一再蜕变,磨去了一些什么,又注入了一些什么,终于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别处的人看了也觉得不错。他说这个漫长的过程,倒是很值得研究的。父亲更喜欢电影,电视播放电影,他可以说一次不落,中途退场的固然也有,看完了的免不了说短道长。看到满意的片子,等到电影院放映,再买票去重看。

——且慢,这篇《父亲长长的一生》,是前年十二月初写开的头。我跟出版社口头约定:如果今年五月底交卷,他们就能赶在十月中旬,我父亲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日,跟《叶圣陶集》前头的二十五卷一同见书。明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我却才写到“大跃进”的头一年——一九五八年,后头还有三十个年头呢。看来我必须鼓起余勇,也来个大跃进,随时三级跳,跳过一些不太必要的章节,使劲往前赶才成。出版社订定印制计划,一般总留点虚头:稿件迟交个把月,他们盖上个“特急”印章,抓紧排校,能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的。话休絮烦,让我言归正传,目不旁骛,使劲追在前头。

过了“大跃进”,紧跟着来的是“三年困难时期”,两者的界限不十分分明,一共六七个年头吧。城里人要是知道些油盐酱醋,一九五八年年底边就会发觉,菜场上起了细微的变化,各种副食品的供应渐渐紧张起来;第二年春节,瓜子花生上市比往年迟,箩筐里一抢就空了。负责采购的满子曾抱怨过,父亲也许觉得新鲜,无意中在日记上挂了一笔;后来可能因为读到了陈叔老新作的一副对联“一心记住六亿人口,两眼看清九个指头”,就什么也不记了。那个时候家喻户晓:叫你扳着指头数一数,无论怎么说,成绩肯定比缺点多,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

“三年困难”从哪年哪月算起呢?从降低个人每月的口粮标准算起,我想是比较合适的,可是在父亲的日记上就没找到这个年月。只记得我原来是三十二斤,减到了二十七斤,粗粮细粮按规定的比例配给,除了上学的孩子,一家人都减,以体力消耗的大小为准。总共减去了多少斤,问满子,她也记不准这笔账了。油、糖、豆也按定量分配。记得那时的白粥分外香,饭前还真个觉得饿。父亲和我总是书生之见:六亿人口都在挨饿,我们没有特殊化,一同挨饿,这才是正道。没有特殊化,其实并不彻底,父亲和我都有“特供”,跟司局级干部一个样,每月另加糖和豆;父亲有两斤肉,我也有一斤;香烟都是一条,父亲是“红牡丹”,我是“大前门”。特供的价钱跟市价一个样,可是在困难时期,在全国六亿人口中,这点儿特供,已经叫我们特殊化得羞于启齿了。

困难时期票证虽多,可是物价未涨,薪水未减,人们手上的钞票就越积越多。经济学家说这可不是好现象。得把那过剩的钞票收回来。用什么办法呢?就是提高一部分非必需消费品的价钱。对我们家来说,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酒了:售价转眼间翻了几番,尽管这样,名牌白酒在市场上竟一抢而空,剩下的只有浅黄色的金奖白兰地,喝惯国产烈性酒的人嫌它不过瘾,又不习惯陈年橡木桶的那种怪味。人舍我取,我父亲就专喝白兰地。一瓶十五元,兑上四分之一的凉开水,等于十二元。我还嫌贵,找到了一种调制的白玫瑰,味道太甜又异香冲鼻,难喝极了,好处是才五元一瓶,哪儿都有卖的,兑上凉开水,酒价还能下浮。父子俩对饮,各喝各的,都自己骗自己。

政协礼堂三楼大厅西北角,有个小小的小吃部,记得在困难时期,每月发给每位在京委员两张用餐券。委员凭券可以带着家眷去小吃,人数不限。小吃部摆着十来张小桌子,两人对酌正合适,四个人就觉着挤了,两张桌子拼起来勉强可以坐六个人,你总不能把一大家子都带去吧。荤素小菜七八种由你挑;还有白酒供应,五粮液,剑南春,每人限购一两;服务员挺有人情味,连小孩也算。点心主要两种:担担面和冬菜包子,多少随意。最后一起算账,吃不完的全部带走。父亲不大肯去,我和满子可不肯放弃这点儿既得利益,有时还带着孩子去。满子忘不了她的手提包。手提包里有个铝饭盒,把冬菜包子带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姑母;还有个带盖的日本塑料杯,把多买的和喝剩的白酒,一滴不剩都带回家,让父亲独自开怀畅饮。一九六〇年下半年,城市中因普遍营养不良,许多人患了浮肿病。有些单位做了普遍检查,人教社近三百人,患浮肿的超过了百分之十二,我父亲属于比较严重的一拨。医生送来一大包特效药,看外表像红砂糖拌的麦麸,用沸滚的开水冲服,如炒面,疗效想来是开胃通便。

好久没提到我的祖母了,她老人家已九十六岁了,终于老熟了。过世前十来天,她还念叨说:“我就想吃咸鸭蛋,亦勿肯搭我买一个。”她不知道为了一个没找到的咸鸭蛋,我们已经跑遍了半个北京城,还没法跟她说清楚,眼下是困难时期。我母亲病重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糊涂了,家里少了个天天见面的人,她从未问过一声。她老是斜靠在床上,生活全由我姑母照料。一日三餐,连放在床头盘子里的西式蛋糕,各种蜜饯,香蕉苹果橘子,都要我姑母喂进嘴里。我父亲有个特殊任务。老太太是缠脚的,脚指甲长得很慢,可是奇形怪状,又厚又硬,只有我父亲一个人能对付。父亲像修脚师傅一个样坐在矮凳子上,开亮的台灯放在一边,让老太太把脚搁在他膝盖上。他戴上老花镜,左手握住老太太一只脚,右手三个指头捏住刻字刀,就像刻牛角印章一个样,看准了才下刀,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三个指尖上。如此聚精会神,真该摄下个特写镜头来。

老太太对死的态度值得研究。早在还能下地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她把一件单衣叠好,用一块大手帕包好。问她干什么,她叹息说:“终归要去噶,捺哼去法亦勿晓得,亦呒人陪。”问她去哪儿。她想了一会儿说:“只有到来格路上去。”我想这是往事的再现,我们家在新中国成立前搬动太多,每回搬动,都没先跟她说清楚缘由,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嘴里不说,脑子里却老在转,如今翻出来了。后来,老太太的精神更加错乱,常说谁谁接她来了。说的大约是她娘家的人,大多连我父亲也从未见过。她看到的自然是幻觉。跟她说没有人,她却说就坐在那里。我父亲和姑母都是直性子,跟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有时候竟会跟老太太吵起来,弄得我们小辈不知如何才好。亏得依正弦曲线发展,有峰有谷,闹几天又好几天。

二月三日晚,老太太心脏停止跳动。第二天早晨,头一个来吊唁的仍是伯祥先生。也在嘉兴寺入殓。灵柩在寺里停放了八天,十二日上午在福田公墓下葬。称父亲的心,石工的形式要跟我母亲坟上一模一样。母亲坟上的石工,当时是芷芬兄一手操办的。他后来也戴上帽子,去北大荒参加劳动,于前一年十一月中旬因营养不良去世。石头只能由我去找了,找了几处,只找到一块稍小一些的,高里长里宽里,都小了两寸多,征得父亲同意才买下来。刻在碑面上的字仍旧由父亲自己写,一律用正楷。正中一行八个大字:“我母朱太夫人之墓”。铭语一百一十九字:“我母朱太夫人生于一八六五年六月十七日,殁于一九六一年二月三日。我生六十六岁,违离膝下非恒事,有之往往旬月耳,较久者一度,亦仅一载有馀。今则永不复亲颜色。归熙甫云,世乃有无母之人,其言至哀,我深味之矣。子叶圣陶敬书。”铭语字小,没用标点;每行三十字,分为两个两行,列在八个大字两旁。归熙甫就是归有光,明末清初的散文家。“世乃有无母之人”,是他作的《先妣事略》的结束语。我父亲很称赞他悼念母亲的这篇散文:说的都是家庭琐事,最后用这七个字点出了他对母亲的无尽依恋。十年浩劫,福田公墓中的石碑几乎全被砸烂。祖母坟上也在劫难逃,连带着字迹的碎石也没留下一块。母亲的坟在东边靠后,盖在上面的大石头倒还完好,父亲写的字没受损,只是楷书的铭文刻得太浅,笔画不很分明了,不知更能消几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