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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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在小沫离家之前,我的名字就难得出现在父亲的日记中了。我去哪儿了呢?是社里的革命派勒令,让我住机关蹲“牛棚”。家里的主心骨本来是我,我蹲了“牛棚”,有些事,父亲就不能不操心了,还得遵医嘱保持心态平静。而那一阵子,使他不得不操心的事常常接二连三。我再来个三级跳,拣三件大的说: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七,至美开刀割除乳腺癌;二月二日,在外语学校只念满了一个学期的永和去陕北延长插队;过了才两个月,我随团中央全体,去了在河南潢川的五七干校。后两件事,父亲在理智上完全接受,感情上是否毫无疙瘩,就难说了。我动身之前,社内的革命派放牛鬼蛇神三天假,叫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我和满子带了孙女佳佳,陪父亲去动物园玩了半天。父亲在日记上说“兴亦颇好”。第三天记的是“至善以明日动身赴潢川,随身简单行李,包扎已齐备,余亦无甚惜别之意,唯嘱其常寄信来,详告学习与劳动之近况”。话分明是喝酒的时候说的,父亲特意不点明。他接着记:“至善以晨七点三刻离家到社中。全家诸人送之于门首。”那一天是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五。

我去了潢川干校,有话要跟父亲和满子说,全靠写信。离家的前夜说定,每十天写一封。实测了两地邮程,往回一次只需六天,于是掐准了一星期写一封;最后缩短到三天一封,偶尔也有一天一封的,让此来彼往的信件在邮路上擦肩而过。有这许多话?就有这许多话要说。给父亲的信,每一封长达千把字。给满子的,照例只说我要些什么,好让她采购寄递,说别的都写在给父亲的信中了,我不再重复。满子也照此办理,看到父亲给我写信,她有话就让父亲附上两句,自己不另动笔。我完全理解她,她忙着呢,我和孩子们分散在南北东西走“五七大道”,她成了保障供应的驻京后勤部主任;逢年过节,不用说得各寄一大包糕饼糖食。寄给陕北插队青年的就有三份,一份是寄给小儿子永和的,一份寄给她二哥龙文兄的小儿子,一份寄给她表姐和祖璋先生的小儿子,一个个都是看着长大的,怎能不推己及人。她还成了父亲的联络员,常去探望一些多年不见面的老朋友。父亲亲自登门造访又何妨呢?当时却有许多考虑。多年不见了,不知对方怎么样了,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别贸然推进门去,弄得主客都手足无措。雁冰先生和我父亲就是这样,住得不算远,好几年不见面。直到一九七〇年一月三十,雁冰先生让保姆送了封信到八条,告知我父亲,德沚阿姨过世了。父亲跟着保姆去沈家致唁。第二天,雁冰先生乘了车来,接我父亲和满子一同送德沚阿姨上了八宝山。沈家的保姆也是个联络员,在菜场上跟满子相识的。

父亲那时已过七十五了,出门从未向公家要过车。隔天一次的学习其实不去也可以。父亲说林砺儒先生出不了门,身边又没有家里人,伴他说说话也好,因而不大缺席。三四个人的小组设在教育部宿舍林老家里,乘公交车中间得换一次车,两头都得拄着手杖走半条胡同,反正有的是时间,尽量放慢脚步;车子挤就再等一辆,水流心不竞嘛。表舅元善先生身子骨好,他仍是我们家的常客;伯祥先生就难得来了,我父亲去他家的次数多,公交车坐五个站头。在学部的几位先生怎么样,在中华的几位开明前辈怎么样,我在潢川大体知道,就因为父亲隔三岔五的,不断地给我写信。

我又得跳了,如果能翻个筋斗云,那就更好了。为了理清子女和我走“五七大道”的头绪,我翻开《叶圣陶集》第二十五卷的《家书酌抄》,从父亲一九六八年给小沫(才到军垦农场)的两封查起,到一九七三年给永和(才进飞机厂受过车工培训)的两封为止:前后搭着六个年头,共酌抄了一百三十二封,以写给我的为压倒多数。行文都像跟朋友聊天一个样,想着什么说什么,问到什么答什么。对我的子女,没有祖父的架子,没有一句训诫;对我,简直像面对面喝酒闲聊。许多话头本是我引起的,读者诸君看到那些关节,多数可以推想出来,我在给父亲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如果让我整理成为一问一答,看着就乏味多了。最可惜的是为了求“简洁”:“简”还犹可,这一“洁”,往往把父亲笔下流露出来的他的语气,有些是可以称作“神韵”的,被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似的,漂得干干净净。这样的蠢事,我决不再干。读者诸君不是挂念着我的老父亲,希望知道一些他在那十年中的生活和思想吗?请翻开《叶圣陶集》第二十五卷,读一读《家书酌抄》中那一百三十多封信吧。无遮无掩,原汁原味,我想会让各位得到一些满足的。

“我调回来了!”这一天清晨——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三十清晨七点半,我提着铺盖跨进八条的院子,放大嗓门高声喊。“调回来”就是不用再去了,不用再去潢川干校了。从这一天起,就可以每日两回,陪父亲吃着酒闲聊天了。父亲也不用掐着指头等我的信了。他创建的家庭信息服务中心,过些天会让我接手的。父亲的服务,主动、细致又体贴。如买了大幅的全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及时给两个孩子各寄去一份,类似这样的事,我自问就不可能想到。阿波罗登月成功,只在《参考消息》上有;而那个时候,《参考消息》还不是随便可以订阅的,绝对禁止邮寄;父亲硬是一条也不落,全都抄下来寄了给我;他知道我从小就对天文学知识感兴趣。还有关于延安地区插队青年的几个文件,也复写了寄给我一份,给在福建的祖璋先生也寄了一份,因为祖璋先生的小儿子也在延长。给几个在各地插队的青年寄书寄期刊,更是他经常的事。看过的《文汇报》,他每三天卷成一卷寄给我,叫我看了再给永和寄去。他的服务中心不光发消息,还办理转递信息。给至诚和姚澄,父亲信也没有少写,只因为在那段时间内,他们夫妇的生活太不安定,信一封也没留下来。到了一九七六年,情况才有所好转。

一九七三年五月初,统战部组织民主人士去江南参观学习。父亲看日程表的头一站是南京,就打定了去的主意。他总觉得有许多话,关于编写脚本的,要跟至诚当面谈。第二站是上海,听说好几位老朋友的问题已经弄清楚,父亲想,这一回总可以见上一面了吧。第三站是杭州,这一勺西湖水,湖滨山脚下又添上了几座高楼,似乎无可留恋了。第四站南昌,抗战之初,父亲像流浪汉似的在街头踯躅了好些日子,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倒是压轴的井冈山,父亲早就想去了。统战部考虑得很周到,配了医生护士,还说老年人最好家里有个人陪。那还用说,父亲把我的名字报上了。我调回北京,其实社内并无工作。

这回参观学习,从离家到回家,历时四十八天,日程表上说的只是五个大站。南京是江苏省会,还去了扬州、苏州两地,在南京只耽了四天半。至诚捧着他新编的脚本来,抽空跟父亲谈了三个晚上,剩下的只好待以后再说。到上海的那个夜晚,听说予同、子恺、巴金三位先生的问题已弄清楚,愈之、东莼和我父亲提出想去看看他们。一个星期后才得到回音,说予同先生家可以去;文艺界的情况太复杂,别的以后再说吧。客随主便,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呢?予同先生夫妇都瘫痪了,并排两张床,躺在客厅里,有个女佣侍候着。父亲的日记上记着,“谈话尚好”,“坐约一刻许而归”。谈了些什么,父亲回旅馆时没有说,日记上也没有记,看得出来情绪是郁闷的。陈望道先生老态龙钟了,由儿子媳妇孙儿陪着,请几位老朋友在上海大厦吃了一顿饭。郭绍虞先生在家里修订《文学批评史》,老夫妇俩仍佳健,凑一个星期天,定要父亲和我去他们家吃午饭,好像有让几个女婿跟我们父子认识的意思。听我父亲谈起总角交游的闲情逸趣,绍虞先生总是接以“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于是满屋子都是欢笑。

从接待的情形看,杭州好像比上海拘谨。住在离湖滨相当远,老年人步行没法到达的六通寺招待所。一个星期,两天去新安江,一天去绍兴;其余的日子,上下午几乎都有安排,车队出去转了两个来小时就回寺休息,把时间切得零零碎碎,想探望或邀约朋友,都很难办。好在我父亲没有这个要求,绍兴那一天安排得太紧,回寺已晚十点,连我都疲惫不堪。新安江真个不错,工程和景色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南昌的头两天,照例有省革委会领导做形势报告,这一位却用大半的时间,揭发林彪如何篡改了井冈山的革命历史。随团的医生已在紧张地查询各人身体有无不适,给年纪大的都做了心电图,说井冈山的海拔高。我父亲有心绞痛病史,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南昌到井冈山公路四百里,分两天走,日中还安排了午休,处处倍加小心。第二日下午登山,过黄洋界脚下,汽车队停下来,要步行上山。医生给我父亲做心电图,没做出什么来,可是大家劝说:山顶海拔一千三百米,还是不上去为好。父亲盛情难却,只好高山仰止,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上山,连导游那段指点形胜的精彩讲解,也没听见。好一会儿才见朋友们拄拐杖下坡来,有的还由年轻人扶着。唯独愈之先生体健身轻,有青年要扶他,他就拂袖而抢前几步。

井冈山的宾馆在茨坪,海拔八百米,住了三宿。第一宿,医生发觉我父亲脉搏有间歇,把南昌来的和驻宾馆的医生都请来了会诊,又做了心电图,商量了一阵,给我父亲吃了一片“心得安”,叫老人家别紧张。其实我父亲并未紧张。第二天早晨,医生又来检查,说没事了,叫老人家上午在宾馆歇着吧。上午的路线是大井、小井、朱砂冲等,父亲遵命都没有去。到了井冈山这一回,什么叫“井”,他老人家仍旧没有个形象的概念,亏得窗外苍松翠竹,云影鸟声,颇不寂寞。回南昌走原路,花了一天半,医生把所做的心电图交给了我,叫我带回北京,交给我父亲所属的医院,请他们归入病历。我愉快地接受了他交给的任务,说一定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