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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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父亲和伯祥先生结伴南游,只在杭州促成了一首《水调歌头·从化温泉》,后半阕有一句:“排遣哀愁无计,姑作南州游旅,愁尚损春眠。”可是哀愁不时来袭,总不能像徐霞客似的寄情山水,浪迹天涯。在父亲的日记中,我发现他有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母亲过世后的第四天下午,他就让至诚陪着,去电影院看了美国片子《孤星血泪》;根据狄更斯的长篇改编的,说不错。第五天夜里,邀伯祥先生小饮,同去戏院看了川剧《拉郎配》。日记上说剧本写得好,通俗诙谐而不恶俗,表演颇佳,还扼要地记下了剧情,好像特地供我今日检阅似的。再一想我就明白了:日记的唯一读者一向是我母亲,因而父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是把母亲喜欢知道的交代得一清二楚。父亲在日记上说:“依旧时见解,方有丧事,不宜作乐,固属无须拘拘。而旧时之义亦本人情,逝者如斯,存者念之不暇,复何心娱乐耶?设墨健在,今夕必同观,奈何不深感怅恻也。”我做了个初步统计,在母亲过世后的一年里,父亲看了二十五部电影,戏剧话剧共二十四场,都为的排遣哀愁,可是回家来仍是“入室故迟迟”,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我想最让父亲受不了的,是南游归来的那天夜晚。书桌上,柜子上,床上,都归置得整齐干净,母亲遗像前的花瓶里,插了三枝绯色的苍兰。才沏的茶端了进去,还不是等于暗示父亲:“我们要睡了,你一个人就这么耽着吧。”第二天客人不断,“人情实太好”,都是来探望阔别将达两个月的老朋友。第三天于是起了个早,父亲姑母由我和至美陪着,去福田公墓看了看。母亲坟上的石工才竣事。碑身厚实方正,碑文安排独出心裁,让人觉得既稳重又亲切,父亲自己似乎也很欣赏,绕着圈子看了两遍,自言自语说:“该把那三枝苍兰带了来的,正好平放在篆字下面。可是风这样大,只怕一放手就给刮跑了。”野地里风真大,白杨的叶子才萌发,在呼呼地叫。我们没向母亲的墓鞠躬,就乘汽车回城了。

翻阅父亲那一年的日记,我发现有些会,他先前是可不去的就不去,如今很少缺席了;有些应景文章,他先前大半都推掉,如今几乎有求必应了。人教社的各种课本,文改会的各种方案,好像还不够他忙似的,得加码,把自己折腾得更加疲惫。人文社的《叶圣陶文集》,适夷先生约他自选自编。他从《隔膜》开始一篇接一篇地修改。改头一篇的那天,他在日记上说:“当时造句生硬,多用文言词语,殊不宜诵读;且有少数处所,今日观之,自己亦不甚明其确切意义,可见早年文笔之粗疏。”他又读起中长篇的翻译小说来,每天二三十页,几乎从不间断,《青年近卫军》《斯巴达克斯》《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看了一部又一部。招儿也只有这么些了,哀愁到底排遣了多少呢?只有问我父亲自己了。父亲是不会回答了。在日记本边沿上,我找到他当时摘录的,陆放翁《蝶恋花》中的两句:“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云彬先生回杭州戴上了帽子,原来的衔头撤尽,级别降低。相别半年,才给我父亲来了封信,说的是《项羽本纪》中的一个字的解释。父亲认为他说得对,回了信,似乎不及其余。第二年,他被调回北京,进了中华书局,就是古籍出版社;住得远了,难得来看我父亲,来也坐不长,谈的不外乎《史记》的断句和校订。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初的一个傍晚,他来告诉我父亲,帽子总算摘掉了。父亲留他喝酒,他不再推辞,而且谈吐有了笑意,喝到了半醺才告辞。晓先先生也戴上了帽子。他仍来看我父亲,说自己那时像发酒疯,不能自制。第二年春节那天傍晚,他来拜年,才坐定,人教社的几位老先生也来了。满子已把酒席摆好,父亲就请客人入座。晓先先生涎着脸跟大家坐了下来。可是除了我父亲,谁也不跟他打招呼,眼睛里都像没瞅见桌上有位晓先先生似的。好容易挨到席散,晓先先生身子一偏,像个隐身人似的偏出了客室,到厨房里跟满子说:“没脸向圣翁告别,我走了。”父亲早觉察了,心里挺没趣。从这一回以后,父亲就很少在家里宴请客人了。经常留饮的只有几位伯祥先生那样的老朋友。

至诚怎样了呢?也许有读者会问。至诚说好等八月初姚澄下乡巡回演出了,他就回家来陪伴父亲;到日子来了封短信,说他犯了修正主义的错误,要准备检查,到秋凉再说吧。父亲不明白他说的修正主义是怎么回事,写信去问。他惯迟作答,又答非所问,不知是故意回避呢,还是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十月初才说,所犯的错误有甚于修正主义者,大致是违离组织,不接触群众,为严重之自由主义。父亲以为一个人专搞文艺,不做别的,结果必然如此;自己既然知道,对症下药,改了就好。过了一个月,姚澄来信了,说至诚还没戴上帽子。我们也听说了,这叫作“帽子拿在群众手里”,随时都可以给你戴上。姚澄又说,他们几个人要搞同人刊物《探求者》,至诚还起了组织者的作用。这倒有点儿麻烦,至诚家里每天晚上像茶馆似的,三朋四友,保不定说了些什么犯忌的话。姚澄的结论是:即使不戴帽子,党内处分也是免不了的。父亲在回信上说:不是有言在先,即使戴了帽子,也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吗?不要太当作一回事,好好改造就是。当时做父亲的,大多都这样说。十一月底边,至诚才自己来信说,下乡是肯定的了,是干部下放还是右派改造,得看他检查是否深刻而定。十二月中才检查完,处分是留党察看两年,没提下放的事,半年后锡剧团来京演出新戏《红色的种子》,还让他跟着姚澄回家探亲,宽大得有点儿出奇,原来暂时留着他,就为的修改这个剧本。帽子呢?反正在群众手里拿着呢。

十一月三十日傍晚,《人民日报》打电话来说,王统照先生昨天在济南逝世,他们知道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要我父亲赶写一篇悼念文章。我父亲正惦记着这位相识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那一年人大开会,他明明报了到的,在会场上没见着他,却由山东代表团递来了一张便条和一本纪念册。便条上说他一下车就病了,得在医院里休息几天,要我父亲在纪念册上随便题些什么。“剑三今年也六十了,怎么还像个中学生似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父亲提起笔来,把“南运经时又北游”一首写上了,按便条上的吩咐,把纪念册递给了振铎先生。两位老朋友约定了同去医院探望统照先生,没想到山东代表团已经把他送回济南了。不为别的,就为他书面发言稿写得了,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兴奋得夜里不肯睡觉。父亲因而想起统照先生在动笔写长篇《山雨》之前,先把结构跟他说过,并仔细征求意见的情景。作者和编辑如此亲密无间,着实使他留恋。前两年父亲还问过他,有无余勇再写一本,经过了这二十多年不寻常的磨炼,肯定会今胜于昔。他好像胸有成竹地说:“有,有。待哪天有空咱们谈谈。”可是终于没有谈。他把烟都戒了,气喘却越发厉害,最后瘦骨嶙峋,给我父亲留下了无限的惆怅。那天子夜十二点,我父亲才写完了《悼剑三》。《人民文学》又来约稿,我父亲作了一首五古。

统照先生也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和我父亲先是通信朋友;一九二二年初,我父亲到北大预科教作文课,两人才见面。一九三一年他到上海,就是谈《山雨》构思的那一回,在我们家喝过酒,我的第一支自来水笔就是他送的。一九三五年我们搬回苏州,他第二年初春到青石弄住了几天,父亲陪他去洞庭山玩了两三天。他不但是我父亲的朋友,应该说是我们一家人的稀客。

还有一位更稀罕的稀客,就是怪诗人徐玉诺先生。他连续两个暑期到过甪直,父亲都留下了记录,头一篇是《记徐玉诺》,第二篇是《火灾》。一九二三年暑假,我们家搬到了上海永兴路,这是第三个暑假了,他路过上海又在我们家耽搁了三五天,从此没有消息了。这些话,我在前头好像都交代过了。一九五八年六月中旬,玉诺先生之子西亚忽然来信,说他父亲最近在开封病故,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吩咐他通知一声叶某某。我父亲觉得有负于老朋友,复信除了悼念,问了西亚的工作情形和家庭近况。没想到西亚不再来信,可能脾气也有点儿倔,或者有难言之隐。直到一九七九年初冬,河南平顶山来了两位年轻人,向我父亲询问玉诺先生的事迹。他们去过鲁山玉诺先生的家乡,儿子西亚也已过世,两个孙儿都务农,年过三十,因贫穷尚是单身汉。父亲听他们这样说,写了封信给河南文联苏金伞先生。信上说,玉诺先生是新诗的早期作者,现在已很少人知道。希望河南文联通过调查研究,给他写一篇传略;“并通过正当途径,俾其二孙之穷困略得改善,则我代为玉诺感激不尽矣”。金伞先生的复信春节前就到了,说后一件事已办妥,由政府酌量给予资助;玉诺先生一生行踪不定,材料收集比较困难,传记不知哪一天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