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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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父亲旅印回来,五十天后,母亲就离开人世了。北京医院先还不肯再收她住院。父亲倒完全理解,原来他也“理智得可怕”,说医院是治病的,本不该让明知没法治愈的病人白占了床位。母亲得由我们自己护理,为此还置备了一些能够操作的简单器械。可是问题层出不穷,满子还是不得不临时去拉位医生或护士来应个急。医生护士回去说了,院方才破例答应,派车把我母亲接进了病房。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父亲也不再追问第二次开割的究竟了。二月十七下午,他带了我,还有芷芬、晓风两位陪着,去西山下福田公墓买了块地,就在王师母的坟右侧,左侧的那一穴,伯祥先生已买下了,准备将来自己用。芷芬兄问我父亲要不要也预购一穴。父亲说:“不必。形骸同穴,亦了无意义。”在回程的车上,他说自己很矛盾,总想弄得讲究一些,又觉得没甚意思。我想起父亲在佩弦先生过世时曾说过:悼念是活着的人的事,跟死者已毫不相干。顺着父亲的想法,我和满子,仍跟芷芬、晓风两位,商商量量,买了口木料做工都很精致的棺材。

三月二日下午,我在政协礼堂听了报告出来,天飘着雪花。赶到北京医院,望见母亲的病房门前的那堆才撤下来的被单,护士跨出门来叫我快去太平间。太平间的门还开着,满子和至诚两个站在母亲遗体两旁。我轻轻揭开蒙在母亲脸上的白布,看了不止三分钟吧,想牢牢记住,其实像在梦里。满子告诉我:“脉搏是五点半过一点儿停止的。父亲和姑母才回去,叫我们再守一会儿。”至美也赶了来,到七点半才请管门的老头儿关灯上锁。我们回到家里,芷芬、晓风两位早已赶来了,父亲已经跟他们商量定当,明天下午在嘉兴寺入殓。跟我们三个说:“想来你们三个不会反对。医生说你们母亲症状特殊,希望家属都能同意,让他们做剖腹检查。我代你们都签了字。明天中午,去接母亲出院吧。”说完掩面回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台灯亮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头一个来吊唁的是伯祥先生,他招呼也不打,直闯进我父亲房里;父亲一定听到了,一定知道来的是他,却不回过头来招呼。伯祥先生也不作声,走到我父亲背后俯下身来,见了桌上摊着的两张纸,就拿起来读。先读那首《扬州慢》(我在前头已谈过多回)。父亲的小序是:“略述偕墨同游踪迹,伤怀曷已。”词中所述,伯祥先生记得清清楚楚,不知是赞赏还是叹息,说了句“可以改称《八州慢》了”,因为共用了八个“州”字作韵脚。另一张纸上写的一首五律:

同命四十载,此别乃无期。

永劫君孤往,余年我独支。

出门唯怅怅,入室故迟迟。

历历良非梦,犹希梦醒时。伯祥先生读完没作声,后两联写的那种日子,他“独支”已将两足年了。吊唁的客人陆续来了,幸亏有伯祥先生帮着酬答,他深知我父亲的脾气,会想着法子把话头引开去的。

嘉兴寺那儿布置得怎样了呢,我跟晓风兄去看了一趟。回来已近正午,客人都走了,只伯祥先生一位陪着我父亲在喝闷酒。我和晓风兄草草扒了两口饭,跟满子和芷芬兄去到北京医院。母亲右腹的刀口又缝得好好的,给穿上了新内衣,脸上还化了妆,不太自然。遗体移到了嘉兴寺……请原谅我不细说了,总之三点整准时入殓。至亲好友拥着我父亲到后院客寮休息,只留下我一个在大殿守着。不一会儿,杨之华阿姨赶来了,扶着灵柩哭:“墨林呀,你……”父亲《在民间》中乘黄包车的两位主角,蓦地映入我的眼帘,霎时间又被泪水洇没了。我说父亲还在后边。之华阿姨擦着眼泪说:“你替我说一声吧!”就匆匆去了。第三天,把大殿布置成会场,挂上挽联和母亲的照片,挑几个鲜花扎的花圈围在灵柩周围。上午十点开追悼会。那时候好像还不大作兴遗体告别。会后送灵柩到福田公墓的有七八十人。砖圹已赶砌竣工,灵柩吊进圹中,盖上石条,抹上三合土。父亲说大家厚情相送,与其鞠躬作礼,不如在墓上撒一把土。他自己先流着泪,铲一铲土抛向穴中。大家轮着抛了土,才“各自归其家”。

盖在墓上的卧碑,得等天气转暖后才好砌上。父亲按石头的大小拼了张纸,写了“我妻胡墨林墓”六个大篆字,一行两字,分三行竖贴在上头半张。下头半张都用正楷,写了十天前作的一首五绝:“人情实太好,与我大有缘。一切皆可舍,人情良难捐。”是我母亲的口吻,一句一竖行。诗左三行正楷小字是跋:“墨以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谢世,先十日为余说此意。乌乎!心系人间,骨归泉壤,用铭其墓,来者鉴之。”都没用标点,署名“叶圣陶”。父亲定要亲自动手,大字小字,移来移去,腰酸背痛了近一个星期,最后自言自语说:“就这样吧。”卷了起来交给芷芬兄,石工是他接的头。

三月三十,父亲和伯祥先生做伴,由晓风兄陪伴去南方游散,头一站武汉,第二站广州,去避暑胜地从化住了将近一星期,认识了许多亚热带的树木花草。两位老友又到杭州见了云彬先生。他告诉我父亲,才接到人大秘书处通知,本年度代表视察自四月十日始,何不留在杭州,同去浙东各县看看。我父亲“入室故迟迟”,本不急于回家。伯祥先生说他想在女儿漱华家多住几天,可以先到上海去等着。我父亲于是仍由晓风兄陪着,跟云彬先生一同到了金华、温州、黄岩,主要视察学校、手工艺合作社和果园,顺便游了些名胜古迹。廿八日回杭州,又留了五天,看完了晓风兄拟的视察报告,被文教界拉去参加了几次鸣放会。三日到上海,伯祥先生还没回京的意思,父亲却接到江苏的通知,说省人大六次会议开会,邀往列席,就于五月八日到南京。他做出规矩,开大会必到,不参加小组讨论,可以腾出许多时间跟至诚、姚澄看戏闲谈。锡剧团已开始鸣放,姚澄既是党员又是领导,难免受到些指摘。至诚劝她说考验难得,应平心静气,好的意见应该接受。他当时全未觉察,半年之后,自己会碰在《探求者》这个坎子上。直到十七晚九点,晓风兄把我父亲送回八条,近五十天的漫游才善始善终。晓先先生不知怎么已先到了,不待我父亲坐定,就讲他在古籍出版社如何鸣放。父亲在那天的日记上留下了一句话:“晓先意兴甚好,似有乘此一泄其不快之感,余心弗然焉。”

后来反右,我父亲的老朋友中头一个见报的是云彬先生。他调到杭州已六个年头,是民盟中央让他主持浙江的工作的,被安排在省人大的领导岗位上;兼职的头衔可不少,好像有关文化方面的都占全了,我记得的如省文联主席、省体委主任,总之在杭州成了红人。从旧报纸上可以查到,反右是六月上旬在北京开的端,到下旬就在各省市铺开,浙江省是头一个见报的,揭出了沙文汉、宋云彬等人。其时,云彬先生在北京参加一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住在前门饭店,来京之前并未有所察觉。父亲在六月廿七日记上写下了一段话:“云彬近为杭州报纸所攻击,谓其亦有右派分子倾向。云彬平日语言随便,喜发无谓之牢骚,诚属有之。若谓其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则决无其事。云彬遇此,意兴自不甚佳。”第三天,父亲约云彬先生同去至美家小饮,又同去看汉剧《二度梅》。云彬先生对陈伯华的演技唱功,已没心思做甚褒贬了。人大会上的所有发言,当时一字不落地刊登在《人民日报》上。发言可分作两类,斥责右派的居多,另一类是已被点名的人做初步检查。会议延长了两天,就因为报名发言的人多。云彬先生报名迟了,尚未轮上,只好改作书面发言,回杭州再说了。我父亲的本是书面发言,题目是《公文写得含糊草率的现象应当改变》,稿子在大会上印发了,奈何言不及“右”,没得到与会者应有的重视。后来的研究者因惊诧于我父亲的不合时宜,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