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二日下午,借玉佛寺大雄宝殿东侧的大厅,开夏丏尊先生追悼会。父亲在那天的日记上记下了大概。我记得那天在追悼会上发言的先生,大多从夏先生最后说“啥人胜利”讲起。这句“啥人胜利”肯定不是提问,因为“无从说起”四个字,已经把他老人家对现状的失望和盘托出了。是厌世的牢骚?既然对人世已无所留恋,何以发出如此深沉的叹息?也不是消极。如此执着,如此关切,能说消极吗?发言的先生们用夏先生的这句临终的话,来激励当前的斗争,反对内战,争取和平民主的胜利,应该说是非常得当的。会场上挂着许多挽联,至少有一半,反映的是当前的群众运动。把标语口号嵌进挽联,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很激动了一阵子。有记者在抄录,不知第二天有没有哪种报纸刊载。
全国人民瞩目的国共谈判进入了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的阶段。六月七日报载,国共双方下令停战半个月;在此期间共同协商,以期永久和平;廿一日,又宣布停战延长八天。廿三日,上海各界争取和平代表进京请愿。有人通知我父亲,各界人士到时候在北站前广场送行,让我父亲参加。父亲答应去,我说我得陪去,我担心又酿成较场口事件。那一天是星期日,我陪父亲七点钟到上海北站,就有几个当纠察队的青年学生把他拥上火车去见代表了。我不便跟着,在车站门口等候。广场上挨挨挤挤,我望见士敭兄和至诚在新书业的队伍里。并排的两辆空卡车算是主席台,挂着红布白字“欢送上海各界代表进京请愿”的横标,大幅反内战的标语和漫画,被风吹得猎猎的忽哨。口号声和歌声此起彼落,我也跟着喊跟着唱,几个青年跳上台去了,还帮着几个中年人也上了台,我都不认识。中年人轮着讲话,声嘶力竭也听不见,风实在太大了。听身边的人说,都是送行的,陶行知、林汉达、吴晗,最后一位女的才是去南京的代表,说叫雷洁琼。他们讲完就被青年们拥进北站的大门。一会儿听得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开动了。送代表的人出站来了,我找到了父亲和周建人先生。广场上的人已经在列队,准备示威游行了。我有点舍不得离开,把父亲送到虬江路口,让他自己回家。路边上有不多几个警察,一队女学生在向他做工作,说警察也要反内战,不该跟老百姓作对之类吧。警察笑着说:“是呀,放心游行去吧。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后来听说:他们早侦察到有这么一次大会了,会后还要游行。警备司令主张镇压,市长主张放任,害怕一放枪,把事情捅大了交不了差。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喊一路唱。我找到了新书业联谊会的朋友,远远望见周建老和林汉达先生也走在最头里。才过自来火桥,到大上海电影院门口,听得前头喊:“抓特务!抓特务!”我看见有人在大新公司顶上向下撒反动传单。特务也真笨,全让大新公司的职员抓住了,三四个呢,给纠察队拖了下来,反扭着胳膊,押在队伍里跟着走。一直押到复兴公园,举行公审。特务早吓蔫了,都低头认罪,法官不知是哪一位,大喝一声:叫他们滚!可惜这个场面没瞧见,复兴公园草地上人山人海,我和至诚都没能挤进去。
父亲在那天日记上,还记着一句话:“三时半,胡绳潜英夫妇来,谈一时而去。”谈了些什么呢?父亲没有记,显然是有意略去的。胡绳先生有一篇《我和〈中学生〉》,大概是一九八四年写的,中间有一段说:“圣老在重庆,曾由我陪同到曾家岩办事处,恩来同志和董老同他进行了亲切的谈话。抗战结束后,圣老到了上海,《中学生》又在上海出版。一九四六年内战爆发,恩来同志安排上海的工作,他要我把出版界和杂志分成第一线、第二线、第三线三类。第一线像《文萃》那样的杂志,是很快就会被国民党查禁的。第二线是一些还可以维持一个时期,到了某个时候,也有被禁止的危险的一些杂志。《中学生》和开明书店属于第三线,应该尽可能存在下去。恩来同志这个安排,我和叶圣老谈过,请圣老尽力维持开明书店,维持《中学生》。在国民党统治越来越严酷的情况下,《中学生》多登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文章,还是可以在青年中起促使他们进步的作用的。”胡绳先生那天跟我父亲说的,肯定就是这番话。这番话全部应验。《文萃》首当其冲,主持者措手不及,遭特务绑架,严刑拷打,秘密杀害。《周报》和《民主》先后被勒令停刊,父亲在这两种周刊的停刊号上都发表署名抗议,两篇短文的题目是《什么道理!》《又来挽〈民主〉》。
回过头来,说上海进京请愿代表。第二天早上看了报纸,才知道南京下关站有特务行凶,造成惨案。受伤最重的是团长马叙伦先生,女代表雷洁琼先生也受伤不轻。车到镇江,就有一群自称“苏北难民”的流氓上来胡缠;到了下关,特务流氓越聚越多,闹闹嚷嚷,把请愿代表挤进休息室,动手开打。站上的军警听之任之,不加劝阻,分明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国民党方面的报纸发表的消息中,称马先生等是“自称人民代表”,“所谓人民代表”。我父亲看了气愤已极,写了封信给《大公报》,加了个标题《我就是推举他们的一个》,彬然、予同、伯祥、达君先生同署。《大公报》当然知道是让他们公开发表的,找了一篇态度截然相反、字数几乎相等的“读者来信”,两篇一起并排发表,以示一贯不偏不倚的公正立场。这种苦心孤诣的做法可以说是很奇怪的。
查父亲的日记,七月十三记着:“报载李公朴被人暗杀于昆明,此定是特务人员所为。倒行逆施,愈来愈凶,前仅用殴打之手段,今以李案为始,且用暗杀手段矣。”四天以后,十七日又记着:“报载闻一多被刺于昆明,气愤之至。当局以此手段对付呼号民主之人,岂复有存立之道!”两位先生的追悼会拖至十月四日方开成。父亲这一天的日记,主要记的是这一次会,开头就是“晨早出,与小墨三官至天蟾舞台,参加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在剧场门口,父亲被几个青年拥进了后台。我和至诚走进剧场,一楼二楼已经客满,只三楼还空着些座位。我们坐在三楼往下看,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坐成好几个方阵,有的把脚跷在前面的椅子背上抽烟聊天,有的把脑袋埋在胸前打瞌睡,分明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打手。台上挂满了挽联和悼词。二十来人从台后走出来了,我认得的不多,总之父亲也在里头。听人说,站在许广平身旁的就是邓颖超。
向遗像鞠躬和静默之后,打手们突然使劲鼓掌,主席讲话了。这主席原来是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他说这个会能够开成,充分表现了上海的民主;又说一切争持,都得守法。他说一段,打手们就鼓一次掌,不知指挥的站在哪里。第一个发言的是潘公展。他讲美国的民主和苏联的民主谁优谁劣,含沙射影攻击民主派。打手们又不断鼓掌。两人都一字没提李公朴和闻一多。接着郭沫若发言,场中的另一半以压倒的掌声欢迎他。他是有稿子的,念起来好像朗诵新诗,每念一句稍作停顿,正好留出时间让人们鼓掌。起稿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猜到潘公展将在会上说些什么,能句句针锋相对。给他鼓掌的声音才渐渐落下,台下又掀起了一阵热烈掌声,邓颖超向前走了两步。等场子里静下来了,她才说,恩来有要事脱不开身,让她到会念他的发言。她打开稿纸,一字一顿地念:“今天在此追悼李公朴、闻一多两先生。时局极端险恶,人心异常悲愤。但此时此地有何话可说。我谨以最虔诚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绝,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总必覆灭!”真个是从每个有心人的心底爆出来的。稍停了一小会儿,场子里才爆发出经久的掌声。最后发言的是罗隆基。他有条有理地跟做总结似的,多用反诘的口气,把潘公展驳得体无完肤。这个鼓舌如簧的党棍也只得哑口无言,至少在这次追悼会上。给罗隆基的发言鼓了掌,会就散了。我和至诚赶紧跑下三楼,在剧院门口等着了我们的父亲。
陶行知先生突然病逝,在李闻两位先生被刺后应该提到。父亲在日记中有详细记载,还愤怒地作了首悼诗,矛头直指蒋介石。我只在群众集会上望见过陶先生,没法做什么补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