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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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全国文协也复员了,总会会址由重庆迁到了上海。二月廿四,文协上海分会借作家书屋开理事会议,在上海的总会理事也出席。我父亲也去了,原来主要是老舍先生做报告。他讲了文协这些年所做的工作,今后的工作将如何进行,最后说,他和曹禺先生将一同访美,为期约一年。他是总会的常务理事,管总务。在他出国期间,所有会务都由圣翁代理。还加以说明,他动身来上海之前,总会已经在会议上通过了。木已成舟,我父亲是无法推诿了,又省去了交接手续,真个快人快事。老舍和曹禺俩去美国的轮船是三月五日起航的,父亲在日记上写着呢。记得我父亲接了手,办的头一件事是弄了幢房子,作为文协总会的会所;第二件是把新办的会刊《中国作家》交给开明印行。跟中国哲学会的《哲学评论》同样办理:甲方只管排印发行,乙方管稿子的组织编排,乙方发一期,甲方就出一期。

《国文月刊》四十一期的样本,三月十六傍晚送到。第二天下午,我父亲亲自拿给夏先生过目。他在日记上记着:“翁近日仍气喘,有热度,进食不多,意兴不佳。”没想到我父亲去我姑母家坐了一阵子回来,夏先生意兴转佳。四十一期上的《当代文选评》,他肯定已经看过,会不会成了他意兴转佳的药引子呢?父亲的日记上记的是:“五时,再至丏翁所,与翁对酌。翁饮两杯,余饮半斤。翁自谓自余返沪以来,未尝好好地共饮,今夕高兴,为之加量。所谈文法文章,不涉生活困难云云,因而亦无愁叹。”

夏先生又把他为四十二期选的两篇现代文,交给我父亲。一篇是《写在耶稣诞日以前》,署名马夷初。一篇是《不要内战》,副题《重庆二十六种杂志的呼吁》,是去年十一月初,重庆十家杂志社的《联合增刊》推我父亲起草,发表在第四期上的,按例不署名。夏先生是否知道这篇“呼吁”的起草人是他的亲翁呢?他没有说。父亲接过剪报时也没说什么。两篇短评写得了,都跟随原作在四十二期上发表,仍没署名。两篇文选评中,有一篇成了我父亲自拉自唱,读者是不会知道的,更不会知道这出独角戏的幕后调度,竟是缠绵于病床的我的岳父。一个选一个评,呜呼,两亲家的最后一次合作,又成了无限的惆怅。《国文月刊》四十二期四月下旬见书,我的岳父已进入弥留状态了。

父亲在《答丏翁》的开头说:“四月二十二日上午,去看丏翁,临走的时候,他凄苦地朝我说了如下的话:‘胜利,到底是啥人胜利——无从说起!’这是我听见的他的最后的声音。二十三日下午再去,他已经在咽气,不能说话了。听他这话的当时,我心里难过,似乎没有回答他什么,或者说了现状诚然一塌糊涂的话也说不定。现在事后回想,当时没有说几句话好好安慰他,实在不应该。明知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事实上说这句话后三十四小时半就去世了,不给他个回答,实在对他不起。现在,我想补赎我的过失,假定他死而有知,我朝他说几句话。我说……”父亲说:“胜利,当然属于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这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是一句喊滥了的口号,是事势所必然。人民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质上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非胜利不可。胜利不到手,非争取不可。争取复争取,最后胜利属于人民。”

夏先生信佛。信佛的人相信西方有个极乐世界,所谓的“净土”,跟基督教教徒相信天堂一个样。父亲一向认为,谁要是觉得眼前的局面实在太糟,简直无法改造,用对“天堂”、对“净土”的憧憬来减轻一些心理的痛苦,是应该受到谅解的。在《答丏翁》中,父亲说:“我这么想,净土与天堂之类说远很远,说近也近。到人民成了真正的胜利者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净土,就是天堂了。如果这也算一种信仰,那么我是相信‘此世净土’的。”

岳父是怎么说我父亲的呢?就在十来天前,中午时分我去探望岳父,岳父一个人已经颤巍巍地坐在桌上了,前头摆好了酒杯、竹筷和三碟小菜,见了我叫我坐在他右首。二嫂玉严烫出一小壶酒来,他左手接过来,细细地往酒杯里斟,最后一滴从壶嘴口滴下来了,杯里还没到一半。我说:“太少了,让我去厨房再烫些。”他按住空酒壶,说:“不用了。唉,只能吃这些了。”那声“唉”,又拖得很长,我听着心都发颤。他喝得慢极了,每一口只沾一下唇;又说这也看不入眼,那也听不入耳。最后说:“只有你们老人家,说总会好起来的。到底哪能会好,亦话勿出来。”我父亲的《答丏翁》,他要是真能看到,恐怕依旧是一声长叹吧。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探望,才到门口,听得轻轻的木鱼声、磬声,念“南无阿弥陀佛”声,知道岳父已经在咽气了。净土宗的规矩,说值此生死大限,家人和至亲好友切不可动哀,大家低声念佛,帮助病笃的人静下心来,去向极乐世界。念佛的有我的岳母,满子的两位嫂子,还有位姓窦的居士和他的两个女儿(都是我岳父的学生)。小香炉里冒出几缕烟,清淡的藏香味,和着木鱼的拍节,喃喃的念佛声,悠悠的一声磬,使屋子里的空气颇有点儿肃穆。岳父一口又一口嘘气,闭上了愁苦的眼睛,难道还在想些什么,恐怕不会了。总之没有一丝儿望见了极乐世界“载欣载奔”的表情。我立刻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赶来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赶回开明去跟范老太公和伯祥先生、调孚先生等商量后事了。两个星期之前,岳父对我说过,他的后事已经托给两位和尚,说入殓的事由和尚主持,家里人不必过问。我回开明,一一跟父亲说了。父亲说,除了入殓,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近几天,父亲已经跟范老太公等,还有满子的姑夫章守宪先生,商量过好几回了。

重庆《新华日报》,四月廿四日就刊出了夏先生在上海病逝的消息;二十七日,又发表社论,《悼夏丏尊先生》。社论说:“民主文化战线的老战士夏丏尊先生,本月二十三日在沪逝世,这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中国民主阵营的一大损失,中国人民的一大损失!”紧接着说:“丏尊先生数十年来,努力为文化运动和民主运动,曾建树不可磨灭的功绩。抗战军兴,留居上海,坚持孤岛的文化工作,对敌伪进行了艰苦的文化斗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先生于三十二年,被敌伪逮捕,迫其屈服。但先生在威胁利诱之下,正气凛然,屹然不动,敌伪虽狡黠残酷,亦无可如何,这真是可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了。拿先生和那些卖身投靠,认贼作父,替敌人做喉舌,做爪牙,以及混在抗战阵营中,替敌人做内应,装作拥护抗战的模样,进行破坏抗战勾当的文化汉奸们比较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人兽之分。现在,抗战虽已结束,但法西斯反动派正在勾结敌伪残余势力,进行内战,反对民主,摧残文化。中国要走上光明的前途,还需要经过更残酷、更艰苦的斗争,还需要作为一个民主文化战线上的老战士的先生来领导这一斗争。然而先生竟逝世了!这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中国文化界、中国民主阵营、中国人民为了补偿这一损失,将以自己的更大决心,更大努力,把斗争进行到底。”社论的后半段,还列举了和夏先生同样的,为中国人民所钦佩所崇敬的民主文化战线上的战士。

夏先生逝世后的第三天,四月廿五,在卢家湾上海殡仪馆入殓。瞻仰遗容的有四百多人,我认识的仅一小部分。看父亲那一天的日记有点儿凌乱,可以看出他心绪不好,所有的布置和安排是殡仪馆固定的一套,也没有什么可记的。倒是火化那一天,尤其是芝峰法师在点火之前的说法,让父亲感到了震动。父亲把他的稿子全部抄了下来,还提纲挈领,加上自己的评论和感受。父亲说:“芝峰之稿先尝交诸友传观,余不知何因,悲从中来,忍泪久之。中段数语,有道着丏翁生平,最为笃切。至于末后一段,自是佛氏应有之义,自余观之,甚无谓也。”我如今也忍着眼泪,把芝峰法师说法稿的中段,抄在下边:

“夏居士丏尊六十一年来,于生死岸头,虽未显出怎样出格伎俩,但自家一段风光,常跃然在目。竖起撑天脊骨,脚踏实地,本着己灵,刊落浮华,露堂堂地,蓦直行走。贫于身而不谄富,雄于智而不傲物,信仰古佛而非佞佛,缅怀出世而非厌世,绝去虚伪,全无迂曲。使强暴者失其威,奸贪者有以愧,怯者立,愚者智,不唯风规今日之人世,实默契乎上乘之教法。”法师的说法没有一句话不是抽象的,却有轮有廓,把我岳父的一生概括得既完整又形象。隔了快一个甲子了,我一边抄,岳父的一言一行又跃然在目,好像看一部用激光全息技术摄制的电视纪录片。芝峰法师的观察力和概括力实在惊人。可是我想,读者如果不具备足够的形象信息,看到的恐怕只是一篇尽量往好里说的颂辞。这样的胡思乱想,我只敢跟父亲说,在陪他吃酒的时候。父亲过世已十六年,也无可如何了。

芝峰法师在镇江焦山,另一位法名亦幻,在宁波,都是接到了治丧委员会的通知,特地赶来的。那年十一月,夏先生的骨灰葬在上虞白马湖,平屋后面的山坡上。墓前有我父亲写的碑,马叙伦先生作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