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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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月三十中午,邵荃麟先生到旅馆来看我父亲,说旧政协开会的详情。他是乘飞机来的,从重庆到汉口才两个小时,我们乘木船却走了一个月有零。当晚,一同在船上生活了一个来月的人,在一家近便的菜馆聚餐,为的散伙,年轻的单身人各找门路,争取早走。剩下我们一家七口,芷芬和汉华一家,士敭和清华一家,唐锡光先生、金世泽先生各一家,还有两位单身女同事。寿康先生从台湾来信,把夫人孩子和岳母托给了开明,这样就成了一支老小二十五人的队伍。芷芬兄跟着惠民兄去运输行打听,说正好有小货轮“丰茂”要去上海,可以搭客。后来才知道,“丰茂”是一艘充当货轮的渔轮。租给我们的所谓“客舱”,原来是后部甲板下三角形的鱼舱,舱顶上盖着块大帆布,没有门窗,有一架结实的木梯可以上下,收拾得还干净,乘二十五人还绰绰有余,就租下了。船长、领航、船工全是朝鲜人,言语不通,有可以用汉文笔谈的。

到得汉口,东归航行才完成了一半,乘上柴油机发动的“丰茂”,看它的航速,大概五六天就可以走完余下的一半了。二月三日,阴历年初二,九时开船,当夜泊九江,第二夜泊安庆,第三夜泊芜湖,第四天傍晚在南京下关抛锚。芷芬兄、士敭兄乘划子上岸,到火车站打听得晚上九点有快车开上海,明晨六点就可以到北站。他们两家决定乘火车完成这最后冲刺,行李铺盖则暂留在船上。母亲也性急,让至诚陪着,跟他们一同先走。剩下的人就不多了。第五天午前,船停在镇江码头的江面上,要卸下桐油二百桶。父亲趁这个空当,独自雇小划子上岸去闲逛;回来时货已卸完,船正起锚,急忙雇小划子回船。两位女同事就没赶上,只好乘火车回上海了。第七天傍晚六点一刻赶到吴淞口。黄浦江六点封港,大家只好把铺盖卷仍旧解开,在船上又耽了一夜。第八天,阴历年初八早六点进黄浦江,八点过横泾浜口,仍停泊于江心。等了好一会儿,望见至诚和表弟江冬,带着开明的胡瑞卿先生找来了,先雇几只小划子把人都接上岸。我雇了两辆三轮车,父亲和祖母乘一辆,满子和三午乘一辆,叫他们先奔霞飞坊。待我回过头来,其余各家也都走了,都归心如箭呀。留下瑞卿先生跟运输行打交道,让他们把大小八十余件行李,全送到福州路开明书店,各家好明后天去认领。我和至诚跟着江冬,乘电车到霞飞坊。

我姑母住在伯祥先生家的三楼,所以最先见到的是伯祥先生老夫妇俩,围在一大群儿子女儿和女婿外孙中间,二老都不见老,能让人感染到喜气盈门的心态。上楼去见姑母,我吓了一跳,怎么老成了这样,嘴都瘪了,背更驼了,看样子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老许多。能看到我祖母健康东归,姑母自然高兴,定要在当晚给我们洗尘,亲自料理菜肴,母亲只好插手帮忙。

父亲让我跟他去见岳父岳母,就在同一条弄堂里,三十来步就到了。走进客堂,夏先生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了,见了我父亲,扶着右手边的书桌站起身来。两位老人家双手相握,都说“老了老了”。我跟着满子已经牵着孩子上门来了,还头一次改口,依着满子唤爹唤姆。岳母笑着说:“阿满抱着三午来敲后门,玉严见了面还问寻啥人,真个勿认得哉!叶师母昨日就来说阿满今朝回娘家,伊爹夜里越想越困勿着。”大嫂嫂秋云拎了壶开水出来泡茶。原来满子在厨房里,跟两位阿嫂有哭有笑的,这八九年的空话,一时哪能讲得完。父亲在日记上说:“翁之肺病殆已犯实,时时发烧,而心绪复不佳,自家庭琐屑以至天下大事,皆感烦恼。见余与满子等归来,自觉意慰。”

这回见面,夏先生特别兴奋,说要跟我父亲多饮一杯。满子两位嫂子摆出几样“年董”,糟鸡、鲞冻肉、辣茄酱、烤笋之类,烫出酒来,两位老人家慢慢喝着,慢慢聊着,尽量不往烦恼处说。谈到了编辑工作,还谈到了《国文月刊》。夏先生问:“我那篇东西好勿好用?”他指的是年初写的《双声语词的构成方式》。父亲说:“岂但好用,谈语词构成方式的文章,好像一直没人写,至少开个风气。又是佩弦起劲,说联大散伙了,《国文月刊》停掉可惜,要给开明出。几位教授意见不大一致,等讲舒齐连忙拉稿,动手就晚了。这一期要下月初才能看到。一接手就脱期,亦无可如何了,以后逐期调整吧。只是有一点,学术性刊物,讲旧东西的文章多,搭现在这个局面忒勿相称。”

夏先生发肿的脸庞上有了点儿笑意,他说:“我想会这样的。前两天转了个念头,可以辟《现代文选评》一栏,选报刊上新发表的文章,取《文章例话》的形式,加上评语,再发表一遍。评语要少而精,话勿要说尽。亦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的块垒。”父亲说:“这个办法好,可以像《文章病院》一个样,声明只评文章,不及其余。”夏先生又笑了,眼睛只剩一条缝。他说:“不是大家都要争取发表自由么?不必管他。文章,我替侬选好了。”他拉开身边的抽屉,取出两份剪报递给我父亲,是署名周煦良的《中国政治之路》和《小品两则》。父亲大约都已见过,看了标题就说好,值得再发表一遍。在忙乱得坐不定的那四天中,我父亲见缝插针,居然把两篇短评赶了出来,没加署名,跟在周先生的原作后头,一同插进了《国文月刊》四十一期。这是后话。

回上海第一天的晚上,是在姑母家吃的团圆饭。我趁岳父兴致好,先替满子请好假。岳父对满子说:“江家有钞票,下饭比娘家讲究多了。”说实话,两家的菜肴都好。父亲在小说《招魂》里,有一段专夸夏家的下饭。姑母只要“阿哥”登门,一定要亲手掌勺,细调慢理一整天,做的全是苏州名色,而且是清淡的一路。姑夫傍晚也回来了,两家老小共十三口,团团坐了一圆桌。这一天没见到满子的二哥龙文,他在水泥厂当职员,晚上回家来说了,两家至亲,相别八年有余,下饭呒啥,一起吃两杯还是不可少的。我岳父想想他说得不错,只说不要惊动老太太了,“八十好几了吧,老老大大的,还能坐一月半月的船来看囡!”第三天晚上由龙兄掌勺做了桌丰盛的“十碗头”,两位嫂嫂其实也都是拿手。我父亲赶到,桌子已经摆好,就落座吃酒。热闹是热闹,却不是深谈的局面。两位亲家好像没有谈什么。我父亲晚上有振铎先生约会,七点钟就告辞先走了。

父亲和许多朋友不见面都将近九年,也有完全不通信息的,大家从各地集中到上海,或者在上海路过。见了面都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几乎没有言不及义的。父亲以振铎先生为例,对我说他们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大多站到了自己以为应该站的岗位上,真不容易!有好几位连老朋友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我想起上海沦为孤岛那阵子,父亲就对母亲说过:“像振铎这样的性子,在上海还怎么过得下去?他为什么不下个决心,转到内地来呢?”到见了面才明白了,他是下了决心,忍着艰苦,冒着危险,隐姓埋名耽在孤岛上的。他费尽周折,从奸商手里抢救下来的这么些图书文物,都可以做证。这还只是他工作成绩的一个方面。胜利后,他就公开露面,像在“五卅”运动中似的,成了民主运动的先行者。他跟周建人、傅雷、柯灵、冯宾符等文化出版界人士,马叙伦、林汉达、雷洁琼等教育界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促进会;他和柯灵先生合编的《民主》,成了当时最受群众欢迎的几种周刊之一。民盟、民建、民进,都有人认识我的父亲,父亲偶尔受邀参加他们的集会。加入民进是一九六三年年底的事了,留待那时再说。

抗战前,开明的店面还有点儿气派,朝南三开间,不知哪一年缩成了一间。大家都说,能赖在福州路上已经不容易了。梧州路的齐辉堂一开仗就烧光了,总管理处、编辑部、栈房,如今都挤在一幢三层的水泥楼里,就在店面右首的弄堂里,底层是栈房,三层是经理室和图书馆,二层挨挨挤挤摆着几行办公桌,除了经理室的和管栈房的,其余的人都挤在一起办公。房顶上正施工,加建的一层后来给了编辑所,跟二层一样,也是统舱。二十来位编辑和校对,在这间统舱里还不算挤。我们还在重庆,开明总店就替各地复员回来的准备了宿舍,在北四川路虬江路的永丰坊和祥经里,弄到了聚在一起的近十幢弄堂房子。我们一家分配在祥经里靠右一幢第二层:前楼住我父亲母亲和至诚,后楼住我祖母,我和满子占亭子间。家具是杂凑的,借了一些,买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我和至诚去苏州搬来的。青石弄的那所房子空关着,据说原来由伪警察局局长的丈人占住着,一胜利他就跑了,顺手牵羊带走了不少东西,总算把大门上的钥匙,留给了名义上代我们照看的远房亲戚。我和至诚找了家运输行,把还能用的家具和被卖剩下来的图书,从水路运到上海。我们的新居,才布置得像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