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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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父亲的日记,最先发表的是题作《东归江行日记》的,从重庆到上海那一段。在发表之前的一九八〇年十二月,父亲老眼昏花,居然写了篇一千二百来字的小记。读者诸君如果有兴趣,可以先看《我坐了木船》,然后看小记和日记,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廿五开头,共四十七天。

记得船老板姓杨,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当帮手。他共有三条船,租给我们的一大一小是新船,另一艘小的有点儿旧了,运国际救济会的药品,有一名青年押运。听说到了汉口,船工们就散伙,船当作木料卖了。所以船的工和料不相应,木料笨重,工艺粗糙。船上的驾长是有执照的。他侧着身子站在尾舱前的一条横板上,上半身高于中舱的船篷,一只手紧扶舵把,一只手跟船头上那位扳桡的打手势,过滩时涛声如吼,喊是喊不应的。那一天进瞿塘峡,扳桡的双臂抱住装在船头的一支又粗又长的大桡,看着船尾驾长的手势,对准了大如马的滟滪堆才一点,说时迟那时快,船在雪花翻滚似的急流中转了半个圈,就绕过了这块险不可测的礁石,淌进了两岸壁立、水流如泻的长江三峡头一峡。由此可见驾长的岗位确是最佳选择,站在那儿,前头的航路和船的航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船上的驾长姓李,五十来岁了,眼球上有一层淡淡的白蒙,是长期受风雨折磨留下的痕迹,不论风里雨里,他总是不眨眼睛。

这支东归复员的队伍共五十余人,最先上船的是我们家七个,可见东归之心切。没想到在临江门码头泊了三个夜晚,到廿八日午前,船才起锚,这时上船也还不晚。母亲后悔也晚了,父亲难得有这样脱空身子的日子,尤其夜定人静之后,听着船底下汩汩的江水,看着山间半轮明月,舍不得阖上眼睛,虽说在三峡中,与世隔绝却跟在海上漂泊一个样。“旧政协”终于开成了,我们是到了宜昌才知道的,过峡的日记上因而也没有提起。我们年轻人就替船工划桨,学他们喊着一声声“邪许”协调动作。我才知道下水是不用拉纤的,因为人跑得不如水流快。又知道“川江号子”只在拉着纤过险滩的时候才用得着。领唱的一声崩云裂石的呼唤,激起众人荡气回肠的应和。谁不想跟随这力的行列,也痛痛快快呼一口气。

父亲在开船后的第三天的日记上,记毕船上的辞岁晚会,附记了一笔账,说一九三七年入川,在宜昌过的年,“今越八年而东归,过年未出川境。我生居川盖足八年矣”。我核实了一遍,入川是一月六日乘民主轮发自宜昌,出川是一月十一日乘木船过巫山的小镇碚石,共八年零五天。好像神女在冥冥之中挽留我们,让船触礁。最后那三个夜晚,我们的船队歇在碚石上游南岸的一小片沙滩边,好细听滩声的静喧,好让那半轮上弦月躲在巫峡深谷高处窥探我们。这一回失事,父亲在日记中写得很详尽,我只对修补漏船一段做少许补充。船底的右前侧被礁石撞了个直径约一尺的窟窿,窟窿周边已经活动的木槎用手扳去,不再用凿子加工。另取一块三尺见方一寸来厚的木板,用小斧把木板的一面稍加修整,使它大体能贴着船底;就把木板按在窟窿上,沿边约五寸,钻一圈手指粗的钉孔,深入船底的木板一寸左右。于是用楠竹削成竹钉,绕上棉絮,每个钉孔插一根。然后揭起木板,把一大锅才煮得的江米饭用三四层纱布包成一个大团,塞住漏洞,盖上木板,用钉锤绕着圈子击每一根钉,到全都着实为止,最后削去露出在板面上多余部分。船老板直起身来说:“好了!”连桐油石灰都没用,就说“好了”?可不就好了,就有能耐跟它的同伴一起,把我们驮到汉口了。

杨老板修好船,站起身来才觉得少了个要紧人,那个好充壳子而嘴上无毛的驾长。唤了几声没人应,不是跑了么!他儿子说快追。老板骂他儿子说:“追个球,你朝哪个方向追!他龟儿子也是有中保有执照的。等回去再找他算账也不迟。莫非他不伸出脑壳来,从此不再吃这行饭!”看他老实巴交的,肚子里深沉着呢,做儿子的那位真得随时学着点儿。驾长逃了,老板就自己掌舵。

至诚只心痛他的书。他的两个竹篓砌在舱底,这样安全,他想。不料抢出来时,两个竹篓都已经一半进了水,赶快搬上沙滩,就一块平整的花岗岩把书取出来整理,没着潮的堆在一旁,浸了水的铺成一片,哪一本不是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尤其是大后方土纸本,拎着都能滴下水来。即使晾干了,也成了没法翻动的一个饼子;只有在晾的时候,一页稍干就翻开一页,全晾干了再把它按平。至诚就有这分耐心,在碚石的沙滩上这样晾了一整天;拢了宜昌,又在船篷顶上晾了五个整天。父亲在日记上用“曝书”,那是藏书家露富的雅兴,只在自家的庭院里曝,哪有抬到大江边上来的。到上海把寓所安排定了,至诚把受过水泡的书砑平,包上浅灰蓝色的封面纸。父亲用小楷给每本书的封面和书脊上都写上书名。在碚石出事的那天晚上,恰巧轮到父亲值夜。他从拾掇在花岗岩上的书堆里顺手抽出本《春琴抄》,进舱里凑着有玻璃罩的船灯读起来。要是请哪一位爱作画的朋友画一幅《巫峡夜读图》,他一定乐于应命的。狭长的立幅正好蘸饱浓墨自上到下抹几笔,稍加点缀,画成石壁作背景,只露出一角夜空。山高月小,还只需半轮。在石壁脚下水落石出,确值冬令。船靠在岸边,舱口得稍放大,才好画我父亲斜靠着身子,映着桌上的半支红烛在读书;手边按例得画个酒杯,再添把酒壶。优哉游哉,满舱老小不知哪里去了,鼾声寂静,只剩盈耳江声。

碚石的乡公所实在出人意料,听说有船失事,就派七八个掮土枪的壮士来通宵巡护,还给漏船上的人安顿了住处。三峡中人烟稀少,生产落后,木船遭抢劫是常有的事,或者一向制有保护过往旅客的条例,也未可知,能如此严格执行,着实可贵。那些壮士忽然而来,最后又忽然撤走,我们都未觉察,不知船老板谢了他们一声没有。父亲反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让芷芬兄陪着去乡公所道谢,不想反诓了他们一顿村宴,有间壁中心小学的六位男女青年教师作陪。大后方让国民党糟蹋了整整八年,倒在无意之中碰上了这么一小片古风犹存的净土,真叫人难以相信。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两回乘轮船出川,都交代服务员,请他们过碚石之前提醒我一声,让我再望一眼巫峡右岸,至诚“曝书”的那一小片沙滩。

一月十二船过新滩,父亲在日记上写得很详尽。又有一滩,父亲没有提起,我也记不得叫什么了,李驾长说比新滩还险,得请个当地的领水帮忙。他让船靠岸,我们问要不要上岸,他说不必,独自上岸去请了个年纪跟他相仿的人上来,两人都站在尾舱前面的横板上。他把指挥权全交给了领水,自己退后一步只瞧着。船一离岸,我们都紧张起来,等平稳地淌了五里多地,以为所谓的险还在前头,船却靠岸了。李驾长恭恭敬敬把领水送上岸去,相揖而别。父亲看着也不问一声,似乎谁也舍不得打开这个闷葫芦。宜昌以下,父亲没再多记景色,好像出了三峡,景色已经看尽。其实不然,荆江那一段,山是没有了,四望开阔无边。有一晚,父亲在船头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进舱来。他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今夜的景色,杜甫早写过了。”这时候,猎户座正横在中天;江面上,一轮明月曳成了一条闪烁的光带。

宜昌到汉口一段,木船用轮船拖带,至少节省了一个星期。在城陵矶头一次看到日本俘虏,那些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将来会怎么样呢?他们也在看我们这些勿着唠叨的,涎着笑脸围观他们的胜利者呢!在汉口,我们去看了等待遣返的日本侨民,在被美国飞机炸成平地的旧日租界。他们人数不多,好像仍旧一家一户,住在临时搭的小薄板房里,也有做些小生意的,卖掉不准备带走的衣被家具杂物,卖的豆沙馅点心,还做得那么精致,又那么细腻那么甜。身上穿得单薄了些,但是依旧整洁。街道上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呀!该不该使有心人感到有点儿可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