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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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中篇小说(19)

莲姐怀孕了。她买了一张早孕试纸,一测,双杠。莲姐狂喜。素婶和王村陪着她傻乐,三个人得闲就探讨生男生女的征象。美中不足的是,莲姐给她的“情儿”发了若干个报喜短信,那边只是无声无息,打电话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关机。

“难道是他爹妈坚决反对?”莲姐狐疑。素婶说:“现在这情形,根本就不需要他们表态了,孙子比天大!”王村说:“同意不同意,他该给莲姐反馈个信儿,怎么断了联系呢?”

莲姐“情儿”的蹊跷表现,王村来不及深思,她接到婆婆的电话,婆婆让她抽空回家一趟,说猪猪惦念妈妈了,不会说话的猪猪嘀咕着发出了“妈妈”的音。

王村兴兴头头地赶回了家,顾不得问问老公带去的那女人是否还在,顾不得想想三人见面的窘迫,她的眼里心里惟有猪猪,她的宝贝,七岁了,发出了第一声“妈妈”,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多么伟大的成果呵。

这一趟,王村预计是三五天,结果,她足足耽搁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首先是,婆婆的电话,居然是诱饵,老实巴交、慈祥温和的婆婆,欺骗了她,猪猪哪里会叫什么“妈妈”,婆婆叫她回去,是让她签字离婚。离婚这两个字,王村虽然从不正面直视,可是下意识里,她明白这是迟早的,老公的心,是断了线的风筝,落在了荒郊野外,找不回的了。

王村签了字,离了婚,猪猪归她,由婆婆抚养,抚养费王村和前夫一人出一半。协议的内容便是如此。这头签字离婚,那一头,那个男人,王村最初最爱的、与他一起生下宝贝猪猪的那个男人,揽着新欢的肩膀,登记结婚了。

婆婆对王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狠狠地哭了好几场,可王村总感觉,她的喜大过悲。公公借住到亲戚家里,王村与婆婆住一屋,婆婆天不亮就起来,先煮一碗红塘鸡蛋,端去给新儿媳妇,第二碗,才是给猪猪和王村的。新儿媳妇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害喜的阶段早过了,人却是懒洋洋的,镇日娇滴滴地挽着男人的胳膊,看到躺在推车里晒太阳的猪猪,跟见了疯狗一般,绕着道地走。更荒诞的是,婆婆亦是留心让猪猪回避着他的继母,某一日,王村偶然听到老人家的理由居然是:“别尽瞧这傻孩子,瞧多了,当心影响你肚子里的宝宝。”

婆婆变了。当脱轨的异样生活具有了回复正轨的可能性,任何人都会奋不顾身地飞身争取。王村明白,她的猪猪,将只是她一个人的心肝宝贝。

办完离婚证,王村打了电话给贵州的母亲和嫁到新疆的三姐。母亲在电话那头哭泣,为了这个女儿的命运多舛,末了,叫她带着猪猪回老家去,家里生计无论多艰难,兄嫂态度无论多刻薄,添加她们母子的两双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在新疆的三姐,出嫁前与她最为亲厚,立马替她张罗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三姐邻居家的亲戚,庄户人家,男人比她大一轮,老婆跟人跑了,家里丢下一个女儿,人家听了她的条件,十分满意,答应成为猪猪的爹,前提是她婚后愿意为他继续生养,是儿子皆大欢喜,是女儿人家也认栽。

面前的道路突然出现了三条岔口,一是带着猪猪回老家,二是带着猪猪嫁给新疆的陌生老男人,三是把猪猪留给婆婆,自己接着单枪匹马地打工。王村是个慢性子,她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慢慢思考,可是,公公婆婆等不及她的决定,他们张罗着为新婚夫妻摆酒设宴,否则新媳妇腹中块肉每日长大,显了怀再穿婚纱就不雅了。

不管想好没想好,王村终归不能坐在这儿出席前夫的婚宴吧,只好暂时留下猪猪,先去医院,从长计议。坐在长途车上,王村接着思谋她的去向,不止如此,她还得婉转地从婆婆那里把存给猪猪的钱要回来,在这一点上,她们婆媳相互提防着,婆婆惟恐她改了嫁,虐待猪猪,而她担忧婆婆把那些钱挪给新的孙子,怎么向婆婆提出来,需要技巧,需要足够的说服力。此外,这趟返乡,她得知村会计染上了重疾,县医院已经束手无策,一家子正筹划着转到省城的医院,村会计的老婆碰见王村,一脸笑地托她给素婶带个信,请素婶帮忙打听着有没有好的大夫。王村迟疑着要不要告诉素婶。可怜的素婶呵,她若是知道了,这几年清清静静积下的钱,不是又有了打水漂的地方?

长途车到达城里,天擦黑了,下着大雨,王村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出租屋,打算住一晚再去医院。出租屋里意外地亮着灯,有人在呢。推开门,竟是素婶,一瘸一拐地正往贯穿全屋的一根麻绳上晾衣服。原来素婶崴了脚,不得不歇下了。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回可是损失惨重了。”素婶苦笑道。王村照例是受她嘱托,到镇里的养老院给她的疯老公和疯女儿交纳了伙食费,她把收据递给素婶,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提起村会计的病。

素婶煮了一锅面,浇了辣椒油,两人热乎乎地吃了,烧水洗过脚,上床躺着聊天。隔壁的暮年妓女,大约是接了生意,不隔音的墙壁,尽是乱响乱动。在龌龊的情色声响里,王村简略地说自己办了离婚手续,不会在这间医院长久做下去了,毕竟婆婆就要迎来新的孙子,她担心猪猪留在那儿受气,她要想法子带猪猪走。素婶长叹一声,说:“我们几个,怎么都是苦菜花的命哟……”说着到底忍受不住,起身拣了块砖头,朝着墙壁一通猛砸,隔壁的声响顿时低微下去。王村笑着说:“咱俩是苦命人,莲姐倒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只怕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黑暗中,看不清素婶的脸,口气却是大大的不对劲。王村急问,莲姐怎么了?素婶顿了顿,缓缓道,莲儿出事了。素婶说,莲姐一门心思地畅想着与“情儿”修成正果,一边写信给乡下的老公,提出离婚,一边等待着“情儿”做通父母的工作。“情儿”回家后,短暂失踪,失去音讯,休假期满,他如期返回,莲儿告之他怀孕的喜讯,没想到“情儿”的反应是,让她堕胎,理由是父母还没同意。莲姐当然不肯,说是要为他留下血脉,相信他的父母见到孙子,一定会回心转意。莲姐摆出了一副王宝钏寒窑等夫的姿态,就是这姿态,吓退了她的“情儿”。“情儿”无计可施,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估计没法实施,毕竟他在医院里做了这么多年,收入稳定可观,为了一个女人丢掉饭碗,太不值当。于是,“情儿”找到素婶,知道素婶与莲姐相好,对素婶交了底,请求素婶帮着劝劝。这底,他敢交给素婶,不敢交给莲姐,莲姐怀着孕,对他又是用情至深的意思,知道了真相,天晓得她会怎么样。他拿了两千块钱给素婶,让她转给莲姐,用于人流的手术费和营养费,等手术做完,他自会对莲姐和盘托出真相,至于素婶,他承诺定当重谢。

“我当时险些给他几耳光,”素婶用了粗口,“见过骚狗,没见过这么骚的,只会撅尾巴上人家,跟撒泡尿似的,一点都不负责任!”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村大大的不解了。

“他把人给骗惨了,”素婶恨声道,“他家里头,老婆好端端的呢,儿子,他有,两个,老大成亲早,孙子都满地跑了!”

“王八蛋!”王村气得直咬牙,平静一下,她说,“叫莲姐赶紧打掉,这种男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她一天到晚叨念着肚子里是男是女,她那样子,让我怎么忍心跟她讲这些?”素婶凄伤地笑一声,“老天自有安排,这孩子终究是个短命孩子……”原来莲姐怀孕不到两个月,没来由地见红,她的“情儿”帮着挂了产科的号,一检查,不得了,胚胎着床的位置万分险恶,就在莲姐原先那道剖腹产的刀疤上,胎儿是非做掉不可的,更加要命的是,莲姐查出了多发性子宫肌瘤。这手术横跨产科与妇科,莲姐要求转到妇科。

“产科的大夫判定是要摘除子宫的,莲儿不肯,她知道邱一刀曾经做过类似的手术,花了十几个钟头的时间,把肌瘤剔除得很干净,子宫保留下来了,几年以后病人还生了孩子,一家人送了一面老大的锦旗来,”素婶说,“莲儿仗着与邱一刀有点头之交,准备去求邱一刀——都这时候了,自己的小命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她还挂牵着要为那个混帐东西生孩子,你说她傻不傻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村想,在素婶与村会计的纠缠里,素婶何尝不是傻到了头的傻女人?“莲儿做手术,我是打算自己照料她的,我这脚又不争气,紧要关头,瘸了……”素婶道,王村立刻说,不要紧,你休息,我去照顾她。

翌日一大早,王村早早赶去医院。莲姐睡在加床,这就不错了,能及时住进来,全都仰仗莲姐平素对于安排床位的护士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莲姐的驼背老公接到她要求离婚的信,火速赶了来,见她躺在病床上,又是心疼又是忧虑,扎煞着手,不知所措。王村熟知手术前后的护理,见莲姐输着营养液,无法动弹,打了水来为她洗脸刷牙。那驼背老公是憨厚之人,对莲姐没有半句责备,莲姐缺什么差什么,王村一句话,他就连咳带喘地买了来,王村的感叹就更深了层。

“什么时候手术?”王村问莲姐。莲姐说:“明天一早。”王村问:“邱一刀主刀?”莲姐说:“昨儿我见着他了,他说今天开始休假,要外出旅行,我跪下求他了,你瞧这里,磕头都磕破皮了——”王村顺她的手一看,果真额头有一处伤痕。“除了邱一刀,谁都帮不了我,不管怎样我得留着子宫啊,赶明儿养好了,我还得为他生个孩子,有孩子才是个家呢……”莲姐毫不避忌她的驼背老公,那男人像头呆鹅,只顾立在一旁,怔怔望着莲姐。“他人呢?”王村隐晦地问,莲姐陷在水深火热中,男主角却自始至终不见踪影。“上班呢,产房手术多,他忙。”莲姐丝毫没有怨怼。王村不吱声,她没法说什么。

当天下午,莲姐情况突变,出血量加剧,被安排紧急手术。进手术室前,莲姐央求着护士们给邱一刀打电话,请邱一刀赶过来。护士们含含糊糊地应着,娴熟地备皮、消毒,做着术前准备。莲姐失血过多,意识渐渐地迷糊了,嘴里仍嘟囔着:“给邱一刀、打电话……”驼背男人吓傻了,转过身去,背着人,拿袖子不断揩眼泪。

王村见势不妙,跑进护士站里,询问邱一刀什么时候赶来,当班护士好笑,问:“谁说邱教授要过来?邱教授今天开始休假了。”王村心里咯噔一下,说:“莲姐都给邱一刀下跪了……”护士打断她,正色道:“看到了,她在那儿使劲磕头——你说这影响多不好啊,往后谁要找邱教授做手术,往地下一跪,邱教授可怎么应付得过来呀?”王村急道:“请你们给邱一刀打个电话吧!”这护士二十来岁,是个俏皮姑娘,伶牙俐齿的,当下笑起来,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打趣道:“邱教授休假,安排好了跟他夫人、女儿去法国度假的,他怎么可能轻易改变行程?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时辰,飞机已经起飞了,你叫我把电话打到飞机上去?我可没那本事!”

莲姐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血把床单都给染红了,人已经昏迷。王村与驼背男人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两人不熟,无话可说。驼背男人兀自在安静的走廊里走来走去,不时咳嗽一阵,王村走到窗前,隐隐听见很高很远的云层中,有飞机飞过的轰鸣声,闷闷的,时断时续。王村漫无目的地想,那是邱一刀乘坐的去法国的飞机吗?

邱一刀到底没有为莲姐做手术。

那是菖蒲吗

笙皓微醺,眼前生光,对面端坐的青芝,低眉垂眼,于晃动的灯影里,益显得人物风流,犹在画中。

笙皓在一个隆冬的午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白洲。

火车在小小的白洲车站停靠三分钟,上车的人倒真不少,背包携伞的,一拥而上,像赶公交车。笙皓两手拎着满满当当的行李,跌跌撞撞挤下来,脚还没站稳,火车呜地一声,腾起一股白烟,况当况当地就启动了。

那日的天气罕有的晴朗,冷是一样的冷,但因为有了淡淡菲薄的蛋青色阳光,那些泥啊草啊,看上去就有了一层暖暖的颜色,仿佛什么人,轻轻裂开嘴,涩涩地笑了。漫长漫长的冬天,它们都冻坏了呀。

走了一程,笙皓远远看见了那幢木质楼房,房子临水,修筑在青石砌成的阶沿上,周遭一溜廊棚,廊前一幅杏黄色酒招,在风里微微摇曳。

敏敏那时正坐在自家小店门前,编织一条围巾。那是今季最流行的一种款式,手感绒绒的。青芝就在她旁边,帮着把毛线绕在膝盖上,一圈一圈地挽成团。

这辰光生意清淡,送走了一名沽酒的客人,便再无人迹。青芝的眼皮沉沉的,脑袋失了重,往胸前一下一下点着,饶毛线的手指迟钝得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敏敏捉弄她,霍地敲她一记,或是挠她的痒痒,吓她一大跳。青芝不生气,打个呵欠,手里又机械地动起来。青芝性情很好的,她和敏敏的妈妈是妯娌,按说这种关系是很敏感的,青芝却把敏敏的妈妈哄得风调雨顺。青芝的丈夫一出门,敏敏的妈妈就接她过来,三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住着。

织着织着,敏敏一抬头,就看见笙皓沿铁轨走来。有风吹着,吹散了云,笙皓身后就是一大片无际的天,清透得像一匹刚被水洗过的蓝缎子。

笙皓的步态因沉重的行囊而变得狼狈不堪,头颈前倾,一伸一缩的。敏敏嗤地笑出声,顽皮地回身朝店里喊,妈,快来看,来了一头鹅。

妈妈当真赶出来,左瞧右瞧,什么也没瞧着,不解。青芝朝她眨了眨眼,妈妈明白了,生气地在敏敏后脑勺一敲,臭丫头,闲坏了你,专会谎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