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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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篇小说(18)

挂了电话,王村眼前晃过猪猪的脸,猪猪打一出生,就是婆婆的心头肉,因为婆婆的照顾,王村方可无牵无挂地专心赚钱,现在,新的宝宝即将诞生,新宝宝也会交由婆婆抚养吗?从此以后,婆婆会嫌弃猪猪吗?若失去了婆婆的庇佑,猪猪不得不跟着自己,赚钱的事该怎么办?还有婆婆积攒起来的那些钱,会原封不动都留给猪猪吗?自己要不要清理一下数字,从婆婆手里要回来呢?纷乱的念头拥挤着,从王村脑子里蒙太奇似的闪过,不过她不是一个心思沉重的人,不到眼前的麻烦,她不会提前忧虑、提前筹划,那些乱麻般的想法不加停留地滑过了。王村一门心思地计算着三倍的报酬、负责任地观察着点滴、耐心地为病人翻身喂食,然后瞄准机会,碰到好脾气的病人,便与东家商量着,“顺便”多接一个病人照看着,于是收入陡增了,小小的胜利带来的成就感可以延续好几天。

莲姐没有回家过年,理由倒是快速凸显出来。她是真的有“情儿”了,“情儿”过年值班,她留下陪他。她的“情儿”,不是邱一刀,而是楼下产房里的运送工。那男的据说在产房里呆了好多年了,在医院里混得如鱼得水,各方都算面熟之人,属于这种临时雇工里的老大了。莲姐使的卫生巾忽然变成了大张的医用垫,还给王村和素婶各送了几包,估计是她的“情儿”从产房里“顺”的。那男的上楼来找过莲姐两次,王村见着了,与莲姐年岁相当,身胚壮硕,王村却是看不惯他那双眼睛,光润润,水滴滴的,似有波光山水在倒影,不像男人的眼睛,倒似戏台上的伶人——王村老觉着似曾相识,想啊想的,总算想起来,素婶那位村会计,也有这么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被村里的妇人们戏谑为“桃花眼”。

王村不喜欢这男的,他一露面,莲姐满面都是喜色,光明正大地挽起他的手臂,是恨不得要昭告天下的意思。他却跟小儿麻痹患者似的,两臂无力,要挣脱又不忍的样子,看得人难受。

大年三十的中午,莲姐的东家带了几样卤菜来,给莲姐拨了一饭盒,莲姐偷偷藏下,用食品袋装了,给她的“情儿”送去。白天病人的家属在,到了下午,莲姐厚起脸皮请了一会假,先是溜到大病房里洗了个澡,然后就失踪了一个多钟头。再出现时,莲姐眼里的春色都快流淌出来了,脸上碍眼的斑,仿佛淡去不少。王村和素婶正倚在走廊里小憩,分吃着素婶东家给的巧克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王村的家事,素婶自是痛骂王村的老公,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义愤绵延了好几年,骂的人是敷衍着炒陈饭,听的人亦无热血沸腾之感。何况素婶自家是男人疯女儿疯的疯狂世界,一颗心早就麻木了,对于别家的悲惨与暴动,缺乏参政议政的智慧与经验。

她们互相挤挤眼,逗莲姐:“会他去了?”莲姐扭捏地笑。素婶憋不住,凑近她:审问道:“力气够大?”莲姐娇嗔地推她一掌:“去你的!”素婶大笑了。莲姐喜滋滋地掏了一把糖,塞给素婶和王村,说是产妇家属给“他”的。素婶剥一颗,往空里一扔,张嘴接住,嘎嘣嘎嘣地咬了,笑着说:“接喜糖喽!”莲姐害羞地擂她一拳。

王村吃着糖,笑笑地问莲姐:“他家是啥情况?”莲姐像是等她这一问,满面的喜气更深了一层,说:“他老婆害病两年多了,可把他拖惨了,钱是大把地砸进去,上个月,终于断了气。”素婶笑起来,往她额头上一戳:“人家老婆死了,瞧你,高兴得那劲儿!”王村想,没老婆就好,没老婆就没麻烦。还有一个问题横亘在她的喉间,那就是莲姐的家庭。她到底没问。纵然是一个圈子里的姐妹,聊的都是闲话,谁都不会刨根寻底,莲姐是从不提自己的家,隐约间却是有家有室的人。

到了晚上,莲姐的“家室”现身了。外头鞭炮轰鸣,医院里是没有过年的气氛的,阴冷的灯光,刺鼻的来苏水,病人惨淡的面容,一切如昔,晚餐照例是在食堂的餐车上打来的,食堂包了饺子,护工们就都吃饺子了,处于恢复期的病人也吃饺子,白菜猪肉馅。护士站里的值班大夫和护士们凑了钱,买了几样卤菜,在办公桌上铺了报纸,摆放开来,一人一杯热饮,坐在一起吃喝,到底不敢纵情,草草吃完收场。莲姐的老公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一个矮小驼背的男人,约莫五十出头了,扛一只麻袋。麻袋里是橘子、炒花生、杂拌糖、整段整段煮熟的香肠、整块整块煮熟的腊肉。驼背男人不怎么说话,憨憨地笑,见人第一眼不是问候,而是一串剧烈的咳嗽,挣得脸都通红了,吊出一口深黄的痰,吐在地上。莲姐碍着是在医院里,在人前不便大声训斥,脸上却全是不耐烦,鞋底只是用力擦刮那泡浓痰。大年夜的,莲姐没有让驼背男人到出租房过夜,打发他连夜走了。

吃食太丰盛,莲姐当即分了给大家,连何九都有份。何九嚼着一节粗大的香肠,揶揄道:“好家伙,比男人那玩意儿还吓人!”几个人就一起笑,骂何九老不正经。

“这么冷的天,不留他住几宿?”等何九回了病房,素婶认真地对莲姐说,“看着怪老实的一个人,过日子,相貌是其次,可靠最重要——大过年的,好歹该跟人家夫妻团圆的。”

“团圆?”莲姐冷笑,“他拿什么团圆?”话到嘴边,莲姐不隐瞒了。原来这老公是她原配老公的哥哥,她与原配结婚不到一年,外出的路上,搭的农用车翻了车,原配当场死亡,她受了重伤,肚子里怀了八个月的胎儿窒息死亡,引发大出血,不得不剖腹取出,她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司机也丢了命,医药费没个出处,她娘家穷,来看了她两次,撒手不管了,原配的驼背哥哥到信用社贷了款,东家借西家凑,救下了她的性命。驼背哥哥貌寝家贫,一直娶不到媳妇,出院后,莲姐哪里都没去,嫁给了他。小寡妇配老单身汉,本是一桩圆满婚姻,但结婚以后,莲姐迟迟不孕,公婆邻里都认定她落下了病根,她大包大包地吃中药,全然无果。到后来,驼背男人莫名其妙地蔫了,做不成男人了,慌了神,由莲姐悄悄陪着,上县城医院检查,一查才知道,男人发育不全,无法生育。伤心的莲姐自此离开了家,外出做工。

“实在过不下去了?”素婶问,“看他的样子,对你是知冷知热的。”

“跟了他十几年,在他家做牛做马,他家修房子的钱,他爹妈看大夫的钱、过世下葬的钱,哪一样不是我打工攒下的?他守着几亩田,身体又差,不是咳就是喘的,能赚几个银两?当年的救命之恩,怎么算,都算是报答得够够的了,”莲姐顾左右而言他,“何况——”她的脸莫名地一红,“他前头的老婆没有生养,我们都是苦命人,要有那个福气,我们还想做一回爹妈呢……”她口中的那个他,王村和素婶心知肚明,是她的“情儿”。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守活寡的良家妇女,普通的道德评判恍惚隐遁不见,王村和素婶都默然了。

莲姐的驼背老公不是什么伶俐人,这从他带来的自制腌腊食品即可看出,腊肉盐巴涂抹不均,非咸即淡,香肠里的肉没有切细,不时冒出整块的软骨。阳痿、无精症。这样的极品差劲男人,实在找不出为他辩护的理由。活该他丢掉老婆呵。

王村新看顾的东家刚从下手术台,输夜到凌晨,还好,这个夜晚不寂寞,窗外烟花绚烂,王村守着病人,隔一会便无聊地啃一口香肠或是腊肉,恍若回到幼时食物匮乏的年头,守岁的夜晚,敞开了怀,大口吃肉,一直吃到撑——果真撑住了,到早晨,王村只觉得胃里胀满。

早餐她打了一饭盒的稀粥,嘱卖饭的工人舀得清寡些,连过粥的小菜都没买,要了一勺子白糖。东家的家属一大早就来了,王村倚在走廊里喝稀饭,素婶和莲姐也出来了,一手端了饭盒子,一手拿着水煮鸡蛋。三个人唏里哗啦埋头喝粥,何九远远地端一口钢精锅、手里挽着累累赘赘的塑料袋奔过来了。“来来来,大年初一的,不吃元宝怎么行?”她揭开锅子,里头竟是热腾腾的一大锅汤圆,又白又圆地漂浮在水中。何九殷殷勤勤地分了给她们,塑料袋里装的是瓜子、糖块,她一人抓一大把,塞在她们的口袋里。三人交换着目光,纳罕得要命,平日里何九连牙膏舍不得掏腰包买,偷用病人的,也不怕被传染上什么毛病,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请大家吃汤圆和零食,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这是——”素婶停住,不知如何开口,大过年的,估计她没法半是惊诧半是嘲讽地问她是不是发高烧了。

“我这个病人,今天出院,算是我照看的最后一个病人。”何九接上她的话。

“最后一个?”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王村问,“你不做了?”

“不做了,我媳妇的预产期就是正月初二,明天,肚子里是一对双胞胎呢,我总不能做到两个孙子出世才赶过去吧?”何九一脸的笑。

“媳妇?双胞胎?你儿子不是还没讨上媳妇吗?”素婶更诧异了。何九挂在嘴边的苦情戏,什么生病的老人、瘫痪的老公、娶不上媳妇的儿子,跟祥林嫂似的,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剧情时时有变,大致却是苦海无边的一家子。尽管她们高度怀疑情节的真实性,但何九不会有一个多么完美的家,这是肯定的。在这群护工里,不会有谁是家底殷实、家人富足的,否则,守着欢天喜地的日子不过,谁会巴巴地就为着每个月多上那么一千两千块的工钱,甘愿呆在这终年不见阳光的医院里,浸在药水和疾病的气息里度日呢?

“人在江湖,说话难免真真假假的,别的是假,缺钱是真。”何九脸上全无愧色,她一股脑儿地说了自己的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何九还真有个圆圆满满的家。她老公岂但不瘫,生龙活虎得很,在一处高档小区里当保安,工资没有何九高,但优点是可以下班后帮着儿子媳妇料理料理家务——何九的儿子就住在那小区里,两年前买的房,复式大单元,按揭,月供的三分之一由何九当护工的收入支付。儿子是三十岁了,却不是老光棍,结婚三年了,其实儿子很争气,大学毕业,进了国企,媳妇是同事,白领。儿子媳妇很努力,何九两口子也很给力,家里的庄稼让亲戚种着,一起进城打工,赚的钱,一分一分凑起来,先是供儿子读书,接着替儿子成亲,然后帮衬着儿子在这繁华城市里安置下了一个优越的小窝。儿子早就叫何九别做了,但媳妇结婚后肚子始终瘪着,去医院检查,说是输卵管不通,要做试管婴儿,前后的费用得几万块,何九就多坚持了两年,给儿子媳妇筹一笔钱,媳妇做了试管,怀上了,两个。媳妇快要生了,亲家来不了,何九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充当免费保姆,带俩孙子。不止有个顶刮刮的儿子,何九当年还罚款超生了一个丫头,丫头模样俊俏,打小就蹦蹦跳跳、爱说爱唱,一副山泉水般清甜的好嗓子,上个月参加超女比赛,入了围。

“阿姨们有空帮着投一票啊!”何九摸出手机,把女儿发的短信转发给她们,里头有投票的电话号码、女儿的比赛号。何九翻着手机里存的相片,顺便给她们看儿子买的大房子,夸耀地说,客厅里的那套沙发,不便宜的,是她给买的,主卧室里的那张床,全木的,妈的,城里的木头,简直比黄金还值钱,也是她买的。有几张照片,是何九一家在儿子的新房里的合影,老公壮实,儿子媳妇粲然开颜,女儿是个妩媚的小丫头。

素婶、莲姐和王村半晌作声不得,好半天,王村笑着开口,说:“哟,原来你女儿是未来的大明星呢,那你就是未来的星妈了。”

“什么呀,这丫头从小就野,被她爹宠坏了,我是管不住的,她爱做什么,随她去,将来让她婆婆收拾她去,我只管带我这两个孙子,孙子大了,要是媳妇留我,我就继续给他们煮饭洗衣服,媳妇要是嫌我这没用的老东西了,我也不怕,还回来找你们,跟你们一起做!”何九的声音里透着甜蜜,透着甜蜜里无端的惆怅。

“嫌不嫌的,儿子媳妇是该供养着你的,况且你为帮他们买房,吃多大苦头啊。”素婶淡然说着,第一个扭头进了病房。

临近中午,病人办完出院手续,何九果然收拾包袱离去了,她一一向护士站里熟悉的姑娘们告了别。何九走了,新年的病房里就剩下素婶、莲姐与王村了,素婶直嚷腹胀,说是吃了何九给的汤圆积了食。“这娘们儿,走就走呗,好死不死的,到头来还害老娘消化不良!”素婶咒骂一句。王村明白,同样是护工,她们是被何九一帆风顺的人生幸福给雷倒了,她们震惊,她们嫉妒,老天的不公正,让她们想骂娘,更想骂何九——她破坏了职场的潜规则,一个家境如此完好的女人,怎么能够与她们一起争抢同一杯羹呢?

何九走后,莲姐也喜滋滋地准备回趟家,找王村和素婶参谋带什么礼物回去——回的是“情儿”的老家,拜见下一任公公婆婆。莲姐的“情儿”过年加班一周,正月初八开始休假。正月初九,莲姐还在医院里,王村和素婶以为她的“情儿”还得加班,莲姐尴尬地解释,她的“情儿”独自走了,说是家里的老人家对她脸上的胎记有点忌讳,她先不去,由“情儿”打前战,回家做通了父母大人的工作,再让双方见面。

“别担心,好事多磨。”素婶安慰莲姐。

“我就是想不通,落在我身上,怎么事事都那么曲折啊?”莲姐轻轻说着,勉强挤出个笑容,一笑,突然发出一声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