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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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站在启功先生墓前

徐可

2005年6月30日,北京西郊,香山脚下,万安公墓。上午,一场朴素低调、不事张扬的骨灰安葬仪式在这里举行。

进大门前行十米,右转,前行二十米,路的右侧,就是启功先生的长眠之地。上午十时,先生生前的至亲好友和同事学生一百余人,来到这里为先生送别。先生一向不愿麻烦别人,这最后的告别也没有惊动太多的人。

启功先生的墓地占地三平方米。墓茔东向,前望玉泉,后倚西山;苍松侍于左,坦途通于右。墓碑黑色,设计简洁大方,中间有个曲线的凹槽,形似先生一生喜爱的砚台。墓碑正面刻着逝者的名字和生卒年:“启功1912—2005”;“夫人章宝琛1910—1975”。启功先生用30年时间实现了对妻子的忠贞。阴阳相隔30年后,他们终于团圆了。

墓碑背面刻着先生生前所喜爱的一则砚铭:“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先生自号“坚净翁”,书房名为“坚净居”。碑座上,刻着那篇广为人知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

在墓茔旁边一间小小的告别室里,先生的骨灰盒摆在正中的台子上,两边肃立着送别的亲人。启功先生的内侄双手托起先生的骨灰盒,慢步走出告别室,来到墓前。庄严的佛教歌曲在空中回荡,带着亲人们的祝福,先生的骨灰移驻墓穴。两块石板封住了墓口,亲人们再看一眼逝去的长者,把花瓣撒在了墓座上。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迷离的光影。偶尔几声鸟鸣虫嘶,映衬着墓园的寂静。微风吹过,墓旁的松树微微颔首,墓前的黄伞轻轻晃动。站在启功先生墓前,遥望西山,回顾先生传奇般的人生,心绪难平。

启功先生是满族人,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他虽为皇族贵胄,但家道早已衰落。他一岁丧父,十岁失去为他启蒙的曾祖父和祖父,家里就靠寡母和一个未出嫁的姑姑苦苦操持。在曾祖父和祖父的几位门生仗义相助下,他才得以在汇文学校读书。但因经济困难,他中学未毕业便辍学了,从此养家糊口,背上生活的重担。但他并未因此沉沦,而是发愤自学,先后师从贾羲民、吴镜汀习书法丹青,从戴绥之修古典文学,后来更拜陈垣为师,获闻学术流别与考证之学。几十年来他从未懈怠,终成一代大家。

他在诗词、书法、绘画上均有骄人成就,有“诗书画三绝”之誉。他的画作取法自然,明净无尘,清劲秀润,耐人寻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在画坛崭露头角;他的书法博师古人,典雅挺秀,美而不俗,在当代书坛独树一帜,自成一家,被人们誉为“启体”,成为彪炳书坛的领袖;他的旧体诗词格律严谨工整,语言典雅丰赡,意境深远含蓄,学力深厚坚实,深具古典风韵,享誉诗坛。他学识渊博,对古典文学、语言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历史学、文献学、版本目录学、宗教学等都有广泛的涉猎与研究;他是古书画鉴定专家,尤精碑帖之学,对古书画、碑帖的鉴定独具慧眼,见识卓异,造诣很深,几十年来为整理和保护国家珍贵文化遗产做出了卓越贡献。

先生一生成就当然不是这区区数百字所能尽述,然而从这样的简介中就可以看出,先生有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有着怎样璀璨辉煌的成就。著名学者钟敬文先生曾赠诗启功先生赞曰:“诗思清深诗语隽,文衡史鉴尽菁华。先生自富千秋业,世论徒将墨法夸。”这样的博学通儒、国学大师,确实令人景仰。启功先生如同一部大书,值得一辈子捧读。

与先生一生的学术成就、艺术成就相比,人们更敬重的是他高尚的人格。

人们在谈到启功先生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地要谈到他的为人。确实,启功先生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品格特征:正直善良、谦和慈祥、悲天悯人、淡泊名利、虚怀若谷、包容无际。可以说,中国文人的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他无一遗漏。

先生为人至真。他对祖国、对民族、对人民抱有一颗热诚的赤子之心。他以一颗博爱之心、忧世之心,密切关心着国家的发展建设。每当遇到自然灾害,他总是踊跃捐献善款。他诚恳待人,爱憎分明,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和观点。

先生为人至善。他对妻子至爱,对母亲至孝,对师长至敬,对朋友至诚,对晚辈、学生关爱至切,和蔼可亲,悉心教诲。为资助考入北师大的贫寒学生,先生于1990年在香港举办书画义卖,筹集资金160余万元,设立了“励耘奖学助学基金”,用于资助和激励青年学生辛勤耕耘、严谨治学。

先生为人至坚。“直如矢,道所履,平如砥,心所企。”这是先生喜爱的另一则砚铭,是对“坚”字最好的注解,也是先生道德操守的生动写照。先生温柔敦厚,平易近人,实则外柔内刚,内方外圆,刚直不阿。先生幼年失怙,少年失学,中年丧母,晚年丧妻,并曾被打成右派、准牛鬼蛇神,一生坎坷,历经磨难。他没有被命运击倒,不仅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且卓有成就,成为一代大家。先生平素为人谦和,宽厚待人,但为人方正,在原则问题上非常认真,绝不随波逐流、随声附和。我们常见的是他“笑脸弥勒”的一面,我也确曾几次见过他“怒目金刚”的一面,那都是在对待原则问题的时候。

先生为人至净。先生性格洒脱,胸襟旷达,淡泊名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一生不为金钱所动,不为功名所累。他心地纯净,不掺杂念。对人生的坎坷,他总能以乐观的精神、旷达的胸怀加以化解,从不怨天尤人。对假冒他书法的行为、对一些人不负责任的议论,他一笑了之,表现得很超然。先生身为帝胄后裔,从不以此自炫,甚至不愿承认自己姓“爱新觉罗”,自称“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有人戏称他为“大熊猫”,先生一本正经地辟谣:“我不是大熊猫。大熊猫是国宝,我还有自知之明,哪敢自称国宝呢?”“宠辱无惊希正鹄”,“何必牢骚常满腹”,这样的诗句常常在他的诗中出现,表现的正是他宽广的胸怀。他像一条静谧的河流,宁静平和、清澈见底。

启功先生是2005年6月30日凌晨2时25分去世的。先生似乎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刻,悄悄地走了。

时光匆匆,在先生人生最后的十几年中,我有幸随侍左右,常常拜读这部大书。十几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瞬,可在人的一生中却是长长的一段。在千千万万人中,我是有福了。我悟性不高,至今未得书中精髓;可粗粗翻阅之下,已经获益匪浅。先生高尚的人格时时感动着我,一桩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令我热泪盈眶。我至今忘不了先生手执铅笔为我修改习作时认真的表情,也忘不了先生面对有人以他名义作假的行为,委托我代发声明时愤怒的神情;我忘不了先生谈到工人下岗、农民负担重时焦急的神态,也忘不了先生手持放大镜细看我的幼子照片时开心的大笑;我忘不了先生身体健康时每次执意把我送到楼梯口频频挥动的双手,更忘不了先生坐在轮椅上双手抱拳目送我离开时留恋的眼神。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为什么我的胸口常常隐隐作痛?“故人不可见,江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古人的一句句悼亡诗,此时读来更觉心痛。一座大山移去了,心灵的依靠何在?

还是在盛年之际,先生就为自己提前写好了墓志铭,并表示“六十六,非不寿”,表现出对生命的达观。如今,距离“六十六”二十多年了,先生以93岁高龄辞世,是真正的“非不寿”了。人们为什么还是这样悲痛?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种人格力量,至今令我们感动不已。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善良慈祥、深受人们爱戴和敬重的文化老人,却也遭到某些人的攻击和诋毁。有人对先生的书法有这样那样的非议,有的说他写得太多太滥了,有的嘲笑他的字是“馆阁体”,有的借“收费”说三道四。但他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启功先生从不把书法作为牟取利益的工具。社会上之所以有大量他的书法作品,一方面是因为喜欢他的书法的人太多了,认识或不认识的,懂不懂书法的,都想方设法索求;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字当回事,从不以此自矜,从不以书法家自居,从国家领导人到平头百姓,从学者教授到环卫工人,几乎是有求必应,免费供应。一些索字者不忍心“剥削”他老人家,或给点吃的,他和大家分享了;或给点玩的,他放在书柜里与朋友共同欣赏;或给点花的,他转头就交给学校或需要帮助的人。退一步讲,就算“收费”的话,也是劳动所得,而且是一位高龄多病的老人的劳动所得,又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

启功先生的书法并非登峰造极,批评不得,启功先生也并非完人,毫无瑕疵。正常的学术批评、艺术探讨无可厚非。可是,那种人身攻击、造谣滋事是一切正直、善良的人们所不能容忍的。事实证明,无论宵小之徒如何诋毁,都无损于先生的形象,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着启功先生、敬重着启功先生。

对付这样的人,还是启功先生的办法高明。早在二十几年前,他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顶礼也罢,辱骂也罢,这一切与我何干?先生已乘鹤而去,留下一群俗人喋喋不休,争论去吧。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站在启功先生墓前,六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凝视着先生的照片,先生慈祥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我们似乎又在进行着轻松的对话——心灵的对话。一时间,我竟出离了悲伤。我又一次捧读着一本大书,对人生多了几分感悟,对生命多了几分敬畏,对荣辱多了几分超然,对得失多了几分洒脱。

万安公墓历史悠久,环境幽雅。启功先生生前的许多友好都先后安葬在这里,想来长眠于此地的启功先生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启功先生去了,可他没有死,因为他永远埋在我们这些后人的心中。

(选自2015年7月9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