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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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们在抗战(系列短篇选五)(3)

山本恳求道:“瑶舜君,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瑶舜坐起来,整理好内衣,劝慰说:“我可以答应和你做朋友,但我们要做君子式的朋友。我明天早上还要练功,请你把我送回去吧。”

山本大佐说:“可以,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等了五年,已经受不了了。”说着,一把搂住瑶舜,热烘烘的嘴唇贴在了他的脸上。

瑶舜急忙跳下床去,伸手要穿衣服。

山本大佐的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已是箭在弦上,弓满如月了。他一下撕破瑶舜的内衣,把他拥倒在床上。

瑶舜心底骤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他似乎意识到了一种无可避免的绝望和灾难的降临,浑身顿时生发出一股本能的拒绝和反抗。他伸出手掌,不顾一切地甩了出去。山本大佐的脸上,立时盛开了一朵肥厚的梅花。

山本满眼金星,恼羞成怒,一脚踹翻瑶舜,顺手抓过了桌上的军刀。

瑶舜抢先一步,挥动兰花指,本能地做出一个纯正的“怒发”造型,剑一般戳向山本……

山本大佐惨叫一声,双手顾不得捂住眼睛,极敏捷地挺起刀锋,“噗”地一下就插入了瑶舜的肚囊,再顺势往上一挑,五脏六腑全破裂了。血浆喷溅在洁白的墙壁上,像一幅硕大的泼墨山水画。

瑶舜挣扎了几下,就平静了。

这是日本军人典型的杀人和自杀动作。日本是海洋民族,这是长期剖鱼时习惯动作的演进。

山本大佐的左眼珠从眼眶里坠了出来,花花红红地挂在脸颊上,瑟瑟地颤动。他似乎没有在意剧烈的疼痛,照了照镜子,又重重地坐在地上,用另一只眼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天皇御像……

黎明的时候,山本吃力地站了起来,把瑶舜的身体放平、摆正,又用清水把他脸上的血渍一点点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自己也躺了下去,与瑶舜紧紧地靠在一起,挽过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门外站岗的日本勤务兵进来送早饭时,看到了两具同样切腹而亡的死尸,整整齐齐地仰躺在血泊里。

山本大佐的脸上微笑着,一只胳膊为枕,揽着瑶舜的颈部,像一对熟睡中的新婚夫妇,合盖着一床大红大红的绸缎。

只是瑶舜的兰花指伸得直直,挓挲着,像一只愤怒的刺猬。

原载于《广州文艺》2015年9月号

俊娥

被采访人周同义:男,1924年9月生,河北灵寿县人,原晋察冀军区某战地医院工作人员。离休后定居太原。已去世。

被采访人王俊娥(化名):女,1923年生,平山县温塘镇人,曾在晋察冀根据地某医务所搞支前工作,后从军。离休后定居太原。约2008年去世。

王俊娥17岁,是村里的妇救会员。上个月,百团大战打响之后,前线伤员骤增,她和几个女孩子被征用到晋察冀军区医院第二医务所,充当战地护士。

俊娥生于平山县温塘镇,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财主,乐善好施,人见人敬。她从小就在县城读书,中学临近毕业,日本人打过来了,只得休学回家。去年,有人劝说父亲出面担任维持会长,帮助皇军筹措粮秣和女人,父亲不肯,夜里竟被暗杀了。俊娥是一个在县城里长大的漂亮姑娘,有文化,有气质,会唱歌,会跳舞。她原本的志愿是考取北平的大学,当一位阮玲玉那样的电影明星。而现在,她的梦想全被日本人的铁蹄踩踏得粉碎。

太行山的石头生硬生硬,现实的残酷更是生硬生硬,她必须在生硬如石头的现实里重新设计自己的路。但她毕竟是一个娇弱的姑娘啊,她哪里见过血淋淋的战场呢?她从小就晕血,有时父亲在院里宰鸡,她还吓得直哆嗦呢。

但现在不行了,她必须面对腥血,面对各种各样姹紫嫣红的伤口。她知道,仅会唱歌跳舞是不长久的,女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嫁人的。她要当一名会做手术的医生,只有医生才是最长远的。

而当医生就要从护士开始。

前线战事正紧,每天都送来几十个伤员。轻伤者,包扎一下,就抬走了;重伤者则留下治疗,做手术。担架队火急火燎地把伤员放在门口,就匆匆返回了。医生们顾不上,只有让俊娥和女孩子们去抬上病床。伤员们有断胳膊的,有折腿的,还有的被日本人炸破了肚皮,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一坨。更吓人的是,一个战士的眼珠被刺刀捅出来了,就挂在脸上……俊娥不敢看,扭转脸,眯着眼,机械般拼命地抬,抬,身上涂满斑斑驳驳的血。

天黑后,她把血衣脱下来,关上门,多放些皂角粉,洗。刚开始,一盆水粘稠稠的,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子,她浑身瑟瑟颤抖。洗两遍后,水稀了,水清了,她也稍稍轻松一些。她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要能够吃苦了。想到这里,她的四肢就重新涨满了力量。

这些天,她已经学会独自打针、测量血压了。

医务所的条件十分简陋,绷带、纱布都是当地妇女纺织的。没有脱脂棉,消毒员就教她们将棉花用水泡在盆里,用拳头捶湿,再放进锅里用碱水煮,用清水洗净、晒干后,做成雪白的小棉球,供换药使用。用过的纱布、棉球和绷带,也不能扔掉,用碱水煮沸1至2小时,清洗后,将布块和纱条分类包装,再放到蒸笼里消毒。

所里只配备了一具听诊器、一支体温表、三个注射器和几把换药用的镊子和剪刀。内外科用药十分紧张,伤病员中的胃肠病、传染病很多,基本靠民间偏方。例如用针灸、杏核壳和大蒜治疗疟疾,用姜汤、盐水加盖棉被发汗对付伤风感冒,用马兰草消肿,用干牛粪、草鞋灰涂敷湿疹……外科换药时,只是对重伤员用少量碘酒、红汞,大部分伤员则用自制的食盐水、蒸馏水。

俊娥在心里默默地熟悉着这一切。

编制是一个所长、四个医生、一个医助、一个司药、一个看护长、20个看护、一个担架班长、9个担架员。床位只有250至300张,可实际收容伤员已达450人以上。一个医生要负责100多名伤员,医疗和护理任务相当繁重啊。

需要清洗的东西太多了,俊娥和大家一起去河边挑水。路太远了,山太陡了,大桶挑不动,她就借老乡的水葫芦。所长看见了,黑着脸:“胡闹!为什么不找两个鸡蛋壳挑水呢?”

她哭了,连连骂自己,赶紧换成水桶。

肩膀磨破了,火辣辣地痛。脚掌白嫩嫩的,像蒜瓣,又像藕胎,不多久就变得粗粗糙糙,像地瓜,又像驴蹄马蹄。走在山道上,爬高爬低,来去如飞,赛比山羊。

少油少盐,只有小米加野菜,营养谈不上,但伤员的伤口愈合得奇快。土头土脑的人们,生命力恁强哩。

冰糖是最好的奢侈品了。卫生所里放着一盆冰糖,是专为伤员准备的。伤员来了,每人先喂一碗糖水。重伤员呢,喂完糖水,还可以吃一块。含在嘴里,闭上眼睛,慢慢地融化,好像生命都是甜的呢,好像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这一粒冰糖呢。

俊娥独自护理的第一个伤员是一位连长。

连长被重机枪子弹打穿了大腿,弹洞像玫瑰花瓣一样翻开着,里面全部化脓溃烂了。医生让她把纱布浸透盐水,在弹孔里来回摩擦,清除污血死肉。

她战战兢兢地擦拭着,轻手轻脚。

医生狠狠地瞪她一眼,喝道:“使劲!”

她一惊,手上暗暗加力。一块块黑泥般的腐物掉下来,伤口里终于露出了红嫩嫩的粉肉。连长疼痛得杀猪般嚎叫,俊娥也紧张得心惊肉跳。

有一天,担架又送来一位重伤员,是抗大干部团三营指导员王晋。王晋被日军打伤后,滚落悬崖,胳膊摔断了,躺在山沟里昏死两天,浑身爬满蚂蚁和蝇蛆。俊娥用花椒水洗,用苦艾叶熏,用小镊子一个个往外夹,竟然取出八十多条白白胖胖的蛆虫。

几天后,王晋终于睁开眼,看着她,微微地笑了。

又是几天,王晋的左臂由酱紫变成了乌黑。医生检查后,叹一声,咬咬牙:“锯掉!”

王晋一听就哭了。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啊,他还没有娶媳妇啊。

俊娥也陪着流泪。

可是,如何截肢呢?

没有麻药,没有手术刀。手术台是临时搭成的,用老乡的门板,放在大石头上。锯刀呢,就是木匠的锯子。

为了便于手术,医生商量一下,要把他绑在门板上。

俊娥拿来一根五米多长的粗麻绳,从胸部到双脚,结结实实地捆紧,又轻轻地劝慰:“别动啊,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让他张开嘴,撒进去半勺白粉,止痛用的。

手术开始了,血淋淋的皮肉,白森森的骨头,锯子“吱吱咯咯”直响。其实,手术很简单,就是把一条质变的胳膊,像锯木头一样,生生锯断。

王晋的头拼命地摇动着、撞击着,呼天抢地,鬼哭狼嚎,昏死过去。

医生们也都扭曲着脸,不敢直视。虽然,胳膊被麻绳固定了,但仍是流血。顺着门板,流到地上,把石头也染红了。只是锯子仍然不够锋利,偏不听使唤。拉锯的医生气喘吁吁,浑身流汗,鞋子里流满了,索性甩掉,光着脚,在石头上踩出一朵朵湿漉漉的梅花。

俊娥走上前,勇敢地伸出手。

医生疑惑地看她一眼。

她重重地点一点头。

医生松开手。

俊娥坚定地却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锯柄。

锯子急促地、稳健地来回划动着。她的整个身心,极灵敏地感应着锯齿与骨头之间每一丝微小的震颤,像纫针,像绣花,又像雷鸣,像爆炸,像天崩地裂。

粗壮的骨头,终于锯断了。

俊娥做梦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胆量。

战争愈加惨烈,断肢伤员越来越多。

师卫生部又调来两位医生,还有一名俘虏转化的日本军医,专门负责截肢。从此之后,别的医疗所的此类手术大都集中到这里了。锯胳膊的、锯腿的每天都有,最多的一天做了8例。断腿、断臂就扔在后山沟里,每天晚上都招来几只肥肥硕硕的狼。

半年后,俊娥成了护士长。

一天傍晚,俊娥正在吃饭,一个女护士跑来找她,脸色羞红。

她赶紧跑过去。原来,一个刚做完截腿手术的重伤员憋尿了,仰面朝天,不能翻身,憋得小腹肿胀,生殖器挺直,只是不排尿。

俊娥拿过一个长嘴夜壶,抓住伤员的生殖器,歪向一侧,伸进夜壶嘴里。这有什么害臊的呢?她早已习惯了。

可是,伤员仍是排不出尿来,满头冒汗,浑身颤抖。不行,如此下去,刚做的手术就会崩裂。犹豫片刻,她果断地俯下身去,用嘴含住,使劲地吮吸、吮吸……

一股又红又黄的尿液喷射而出,直刺咽喉。

俊娥剧烈地呕吐着,吃下的饭菜全部吐了出来。

霎时,她的心底涌上一团浓雾般的莫名的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而出。转眼间,却又甜甜地笑了。

原载于《渤海早报》2015年7月30日作品版

粉戏

被采访人刘拴柱:1925年生,山西省左权县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后定居山西省长治市。

被采访人玉琴(化名):女,1926年生,河北省武安市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后到山西省工作,后定居长治市。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肯让儿子唱戏呢。在那个年代里,戏子是地地道道的下三烂角色。如果是女孩子学戏,更会让人耻笑祖宗,那几乎是在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娼妓了。

武安县西部山区里,有一个王家庄。王家庄有一个小伙子刘顺达,是典型的戏篓子。他父亲曾是戏班子老板,在山里唱野戏,前年被土匪打劫,不仅积攒多年的半口袋大洋全被抢走,连命也丢了,只留下几箱戏衣和唱本,还有几粪筐锣鼓钹钗梆子丝弦什么的,扔满了山沟。从此之后,他的家道就败落了。葬埋父亲之后,刘顺达种地嫌出汗,经商无本钱,年过二十仍娶不上媳妇,只得重操祖业,在民国二十五年腊月又拉起一个戏班子,取名“祥云”。

“祥云”是一家平调落子班。准确地说,平调和落子是两个不同的剧种,前者的母体是怀调,豪放、激昂,直抒胸臆,适宜上演朝代戏;而落子源于花唱,常常表演男女爱情的小戏,轻快婉约,最受村夫民妇喜爱。多年来,两个剧种常常同班同台演出,且曲调相似,互相补台,统称平调落子。农闲时节,社日庙会和农家婚庆丧吊之时,偏僻的山寨中,黑黑的乡夜里,一纸灯笼微明,处处都能听到那稀疏相间、忽隐忽噪的锣鼓声……

班里的几个演员还是父亲在世时的老班底,都算是本家徒弟。大家凑在一起,轻车熟路,堂会、庙会、白事、红事,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雨雪冰霜,累死累活。一年后,终于买了一匹老马和一架柴车,在山里巡回演出。

后山张家峪有一个漂亮姑娘,名叫玉琴,刚刚十六岁。

这姑娘是戏迷,在家对着镜子唱,出门冲着大山唱,一心要学戏。“祥云”班在村里演出时,她跑前跑后,日日夜夜粘在一起。家里人以为她中了魔障,暴打一顿,锁进小屋。但这姑娘竟然砸断窗棂,跑了出来,跪在刘顺达面前,苦苦哀求。刘顺达狠狠心,收下她,并认了干妹妹。此时已是民国二十七年了,大城市里女人唱戏的风气已经兴盛了,刘顺达心里清楚。

但在小山沟里,这就是惊天奇闻了。玉琴的老爹跪在村庙前,痛心疾首地大骂一顿自己管教无方后,宣布与她断绝一切关系,野女子至死不能回家。

这一下,把玉琴逼上了绝路,她只能以戏班为家了。好在她扮相漂亮,音域宽敞,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在刘顺达和几位师傅的指点下,仅仅半年时间,就能登台演出了。

山里人活计重,整天累死累活的,谁有心思听正剧呢,而且在那个年代,老百姓大都是文盲,倭瓜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所以呢,戏本内容不能太文、太雅,必须要插科打诨,有黄有粉,尤其是这些野台子小戏班,没有几个让人津津乐道、捧腹大笑的黄段子,根本拢不住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