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即使在贫困中。不一会儿,两只畏缩的小刺猬又试探着凑了上来。
“你从哪儿来?”大男孩小心地问。
“龙泉关西边打仗回来。”
“那你到哪儿去,你们部队驻在哪儿?”他像查路条一样盘问。看得出,他或许是村里的儿童团。
“驻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队。”
小的那个很惊奇似的,上来拉住了王胜的手。小手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贡人,父母生过五个孩子,中间三个生下不久就都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个男孩。八年前,自己离家时也是这么大的,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王胜觉得这就是他的小弟弟了。他猛地喜欢上了这两个孩子。
“阜平不是闹灾荒吗?你们吃啥?”两个孩子还在穷追不舍地询问。
母亲不耐烦地横了孩子们一眼,嘟噜起来:“这死孩,闹灾荒,老百姓饿死,当兵的还能饿死?”
孩子们望了望他们的母亲,又看了看王胜,挤了两下眼睛。
王胜拉着他们的小手,其实是对他们母亲说的:
“唉,军队也苦呢,老百姓吃啥,军队也吃啥。老百姓吃树叶野菜,军队也一样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
女人停了停纺车,想了想,没说话,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灾荒年,老乡没劳力,军队还要帮助老百姓搞生产……”一股力量催着他说下去:“我们还帮难民迁移到西边来,招呼他们吃和住……”
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孩打断了王胜的话,对女人说:“娘,前几天东边来的灾民,不是说没有八路军帮着,早就饿死了吗?”
“前天赵爷家来的亲戚,就是带小孩子的那个老头,”小孩子也抢着说,表示他比哥哥知道的事并不少,“他从山东逃荒来,到细腰涧边走不动了,躺下来快死啦,多亏八路军给了几斤黑豆,他才找到这里。”
女人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
“八路军也不容易啊。”
大家都没有说话。
“老百姓苦,军队也苦哩,吃不饱,还要打仗,断胳膊断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她抬起脸,看着窗外漆黑的天。
王胜躺在床沿,一翻身就会滚落下来。女人连忙把纺车往里边挪了挪,让孩子们把他推进去一点儿。
“靠里边一点儿,会跌下来的。”
孩子们伸出四只手,用力来推。王胜瘫倒着不动,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任凭他们发力。
……
村长回来了。
女人跳下炕来,盛了满满一碗野菜,还有几个山药蛋,让大孩子端给王胜,一边对丈夫说:
“这兄弟,是好人哩,喝口汤吧。”
“我不饿。”王胜说。
“看你蔫蔫的,哪能不饿?喝口汤吧,没啥吃的。”
他们一齐来劝。大孩子还拉住王胜的手,要扶他起来。
“好,我自己来。”王胜勉强支起身子,慢慢地把一碗野菜和两枚山药蛋吃完了。
还没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夺过去,又盛了第二碗。
王胜正要躺下去,两个孩子顶住了他的背:“再喝一点吧。”
为了答谢他们的盛情,王胜只得又吃了一碗。这时,他已感觉到胃里胀胀的,身上热热的,肚子平静了,腰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饭,村长说出去到邻居家看看那两个伤员,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块黑黢黢的麦田,风吹来,可以闻到一缕缕细微的麦香,似乎还可以听到一阵阵低沉的拔节声。
女人继续纺花。昏暗的油灯下,浑厚的“嗡嗡”声中,一根细细的银线顽韧地从女人手中绵绵不断地抽出来了。不一会儿,纺锭上的线槌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
瞌睡虫终于爬满了王胜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胜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四仰八叉地横躺在炕上。纺车呢,已经被他挤在土炕的边角里。
村长和他的女人,还有两个孩子,睡在门口的一捆谷草上。地方很狭小,村长的一条腿搭在灶台上,另一只脚则伸出了屋门外……
原载于《人民日报》2015年7月22日作品版
兰花指
被采访人张德彪:男,1924年生,河北藁城人,抗战时期在冀东一带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曾任教员、编剧、剧团副团长。退休后定居北京市昌平区。2009年去世。
文中主人公瑶舜:原名张窑顺,男,1920年生于唐山市玉田县,1932年入某京戏社,工旦角,有美誉。1942年被日军杀害。
瑶舜永远也忘不了被师兄诱奸的那一夜。
瑶舜是一个俊秀的男娃,生于唐山玉田县。父亲在东北做煤炭生意,“九一八”之后破产了,走投无路,四处躲债。瑶舜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夜,父亲偷偷地潜回家,让母亲把预备过年的衣服给他穿上,而后拉着他的手,走进了一个朋友的宅院。
父亲的这个朋友,是唐山有名的京戏班“华裕社”的老板,也是一位梅派名旦,父亲当年生意红火时常常带着自己为他捧场。父亲让他跪下,说:“儿子,爹本来是要供你上燕京大学的,但现在不行了,我看你是一个学戏的好坯,你也喜欢梅派,今天就拜师吧。这是苏老板,往后就是你的干爹了。”
瑶舜一惊。对京戏,他是心底里热爱的,从小就跟着父亲看戏。那一年,梅兰芳在北平长安大剧院演出,他全家还专门坐火车去观赏呢。家里有一摞摞唱片,他听了上千遍,每天把留声机累得气喘吁吁。不仅听,还对着镜子学唱,梅派的代表剧目,从唱腔到念白,他早已烂熟于口。可让他马上拜师,却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但看着父亲那黑黑瘦瘦的脸,也就认命了。
苏师傅是一位和蔼又严厉的长者,除了亲自口传身教外,还安排一个名叫王功的男旦专门带他。王功十八九岁,刚健俊朗,直爽侠气,已经专攻梅派六年,是团里主演的B角。大家私下里都说,这孩子聪明得很,将来一定会成为名角的。但苏师傅暗地里对瑶舜说:“孩子,好好学吧,你能超过他的。”
王功教瑶舜学戏,真的很卖力气,从吊嗓子到台步、舞剑、水袖都一丝不苟。两人同吃同住同练功,不几天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睡觉的时候,王功告诉他,梅派的兰花指是一绝,食指、中指和小指的伸缩有很多讲究,与头、眼、臂、腰、臀、腿的谐调更有不少秘诀,要学好,没有两三年工夫是不行的。
瑶舜天生一掌柔指,细白如葱。梅派的做功里,最让他醉心的就是兰花指了。
梅派手势主要体现于指型,统称“兰花指”,分蝶恣、吐蕊、逗花、笑日、含苞、垂露、伸萼和翻莲等五十余种。这些在具体情节中灵活运用的手势,能够极细腻地表达出剧中人物各种复杂的内心情感,是一种玄妙的形体语言。
日日夜夜,在师傅和师兄指点下,瑶舜面对壁镜,细细模仿,苦苦揣摩。
三年后,瑶舜的唱功和做功均有大进,声域宽畅,音色甜润,尤其彩扮起来,灵俏的兰花指、迷幻的眼神和婀娜的腰身柔美地共同旋转,顾盼生情,流光溢彩,真是风舞杨柳枝,满台春风起。别人赞叹说,这孩子真是天才啊,没准会成为第二个梅兰芳呢。
可苏师傅却摇摇头说:“这些都只是梅派的皮毛啊。”说完,拍拍他的后背,深深地叹一口气,又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啊,要端稳这碗饭,还要能受得了咱戏子的罪啊。”
他感激地点点头。是啊,三年来,师傅对他真是比亲爹还要费心啊。可他也很纳闷,难道自己还不够吃苦吗?自己可是比别人下了十倍的功夫啊。
他太年轻了,怎么能理解透师傅的意思呢?
那是冬至过后的一个雪夜,苏师傅破例请他在唐山最好的酒店“玉香楼”喝酒,让师兄王功作陪。
那一天,师傅喝了不少,师兄喝了不少,他也喝了不少,晕晕乎乎,浑身燥热。回房睡觉后,他感到心旌摇荡,肋生双翅,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膨胀和兴奋。他不知道,刚才苏师傅已经在他的酒里下了迷情药。
这时已是后半夜了,昏暗中,师兄王功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到他的床边,先是握住了他的兰花指,而后又开始抚摸他的胸部和腿部。他心底霎时涌上一种本能的厌恶,想把王功一手推开,但忽地又感到了一阵阵从未有过的舒适和痛快。于是,他闭上了眼,一任师兄顺流而下,直达他的根部。那真是一片快乐的沼泽地啊,他已经心甘情愿地沦陷为一坨酥软的稀泥了……
第二天晨练时,苏师傅严正地告诉他,要想成为真正的名旦,必须要试着做女人。
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也许瑶舜天生就是名旦的坯子,就像当初父亲让他学戏没商量一样,当苏师傅把他又领进另一扇门里的时候,他也半推半就地顺从了。他想,要成为名旦,这也许是必需的代价呢。况且,做女人有什么不好呢,自己从小不就是恨不得变成女孩吗?女孩子才是天地间最美丽最纯净的晶体呢。
于是,从此后他与师兄更是形影不离,连薪水也合在了一起。白天的时候,他们是师兄和师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双人床就变成了一个欢乐的池塘,而他们则又变成了亲密无间的鱼与水。
渐渐地,他沉溺在这个温热的池塘里,难以自拔了,而一些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和柔情也在心底悄悄地分蘖了。与女人在一起时,他会格外体味到一股特殊的甜软与暖香,而看着男人,则是那样的粗糙和生硬。
瑶舜更加细致入微地习练兰花指,愈发感觉奥妙无穷,芳香四溢。比如“滴露”,手形类似持扇,定型于《贵妃醉酒》中的杨玉环。而“垂露”呢,又极像手持酒斗,用于《御碑亭》中孟月华与王有道的饯行;同样是《汾河湾》,柳迎春道白“奴柳迎春——”时,伸出自指式的“蝶恣”,而唱念“郎请——”时,便需用小拱手式的“逗花”。最难的是《霸王别姬》,虞姬闻听楚歌,内心惊诧,手掌与众指翻转颤抖,是谓“翻莲”。而两人永诀时,虞姬悲痛欲绝地舞剑,双指直挺,腰身似弓。此时的指型,名曰“怒发”——这是兰花指中最高难的造型了。
他是一个青涩且柔弱的男雏,从未有过金刚怒目,怎么也难以毕现“怒发”的神韵。师傅笑一笑说,你还太小,没有生活,更没有沧桑。等你成人,就好了。
十六岁的时候,瑶舜的唇边开始长胡子了,黑茸茸的,好恶心哟。每天早晨,他就对着镜子,伸出兰花指,一根根地拔掉,这样连胡子茬都可以薅除的。虽然很痛很痛,但摸摸下巴,光溜溜的,心底就涌上了一泓温泉般的慰藉。
但好景不长,仅仅在第二天早上,新生的烦恼又爬满了唇边和下巴。就这样,胡子夜夜长,兰指天天拔,有时,他真恨不得把下面的男根也一起拔掉呢。
第二年,瑶舜正式登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苏老板高价辞聘了原来的梅派A角,由他直接补上了。师兄王功却依然故我,而且还是他的B角。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王功居然毫无怨意,反而乐于为他这个师弟兼徒弟充当配角。
《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瑶舜的肚囊里盛装着一部又一部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梅派名剧。
他的唱功和做功都趋近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一批又一批的观众纷纷在他的兰花指下染上了“梅毒”。
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
山本大佐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战科毕业,在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当过五年课长,是一个中国通。他性清温雅,热爱京剧,尤爱梅派。上个月,他调到唐山升任驻军参谋长了。
在当地一家商会会长父亲寿宴的堂会上,山本意外地遇到了瑶舜,竟然魂不守舍,如遇前缘。于是,从此后,无论瑶舜在城内哪个剧场演出,他都去捧场。每次看戏的时候,他都换上便装,自己排队买票。日本钞票是粉红色的,板硬板硬,俗称割耳朵票,官称龙票。
山本不缺龙票,他缺少的是一种难与人言的东西。
两个月后,他派人送来请柬,要与瑶舜交朋友。
瑶舜不想去,但苏师傅劝他,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咱们要生存,就不能得罪他们。瑶舜想了想,还是勉强去了。
山本大佐也是在“玉香楼”宴请。真是巧得很,那一天晚上也是大雪纷飞,把整个人间染得白白净净,而吃饭的地方又恰是上次苏师傅请客的同一个房间。酒桌上,这个热情好客的日本军人轻轻地握着他的兰花指,谈笑风生,极尽谦恭,说了很多很多的中国典故。
瑶舜却是一脸茫然,谁让他没有读完小学呢。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日本人油然生出了若多的敬意和好感。
酒后,山本大佐要留他同宿倾谈,他婉言谢绝了。但那一天晚上大雪弥天,茫茫无路,山本不由分说,牵住瑶舜的手指就登上了汽车,向他的兵营开去。
山本的屋内整洁宽敞,优雅静谧,全是名家字画、京胡和唱片。打开留声机,灯影幽明、皮黄铮铮中,盛装粉黛的梅兰芳翩翩地出场了,杏黄色的京韵杨花柳絮般飘满了整个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山本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咱们结成兄弟怎么样?瑶舜心内一颤。他毕竟是一个日本人啊,临行之前,师傅和师兄都告诫自己,日本人惹不起,但也不能交朋友。交朋友就成了汉奸,城外的抗日政府锄奸队是不允许的。
他想了想,说,今天喝多了,喝多了,睡觉,睡觉。
山本开始脱衣服。日本人的内裤很特别,只有一条布带,缠在腰间,再兜住裆部。关灯后,迷迷糊糊中,山本大佐悄悄来到了他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为他压压被子,托住他伸出被窝的手指,细细地捏着。瑶舜假装睡熟了,没有理会。停了一会儿,山本顺着瑶舜的胳臂慢慢地滑了下去,在他的胸部和腹部之间来回反复地游移着。他害怕得不行,仍是没有反应。这时,山本温热的手掌已经覆盖住了他的下身……
瑶舜突然明白了,浑身三万六千根毫毛立时竖直起来。他猛地把山本的手推开,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山本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