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战宛城》,在表演曹操与张绣婶母通奸时,虽然人物隐匿幕后,舞台设计却让幕布抖动,紧鼓密锣,经久不息,让人肉麻;《卖油郎独占花魁》里,花魁醉酒后,卖油郎喂饭喂水,演员需要嘴对嘴。每当男女演员双唇相接时,台下观众浪笑一片。更露骨的是《狮子楼》里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床戏,女演员要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男演员则双手拿一根棍子,在女演员两腿之间比画,极其淫秽。
这些,都是每个戏班子的老传统了。
玉琴还是一个姑娘啊,可她知道,要吃这碗饭,必须要面对这些。哎哟哟,这些东西太臊人了,哥哥,俺不学了。刘顺达沉着脸,不吭声。他真是不忍心让这些粉黄污染纯洁的妹妹啊,但咱们是戏子,学不会这些东西,就吃不饱肚皮啊。
刘顺达告诫玉琴,演戏的人要懂得,戏里戏外两重天,戏里可以打情骂俏,夫妻圆房,戏外一定要严守妇道,穿正鞋子,系紧裤子。
她点点头,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
玉琴是主演,长得又漂亮,所有的粉戏必须掌握。于是,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学,去唱,去演,表演时还要投入,惟妙惟肖,要不然观众下一次谁还点“祥云班”的戏?那样顺达哥不就败摊了吗。没有顺达哥,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有一出粉戏《借髢髢》,唱的是一个新媳妇与邻居大嫂的对话,戏词里充满了色情与挑逗。还有一段小戏《叫大娘》,是一个小媳妇讲述被一个当兵人强奸的过程。为了加强现场效果,还设计了不少台上台下互动的台词:
七月七,八月八。
挎着个竹篮回娘家。
我的那个大娘哟……
(大娘演员和观众一起发问:回娘家路上遇见哪个啦?)
在路边遇到个当兵的,
一伸手把俺拉进高粱地。
我的那个大娘哟……
(大娘演员和观众一起发问:拉进高粱地干什么啦?)
高粱高,小豆低,
当兵的两手把俺摁在地。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的声音已经盖过饰演大娘的演员,大叫:摁到地上怎么啦?)
一没铺,二没盖,
当兵的把大氅脱下来。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纷纷大喊:脱下大氅又怎么啦?)
头朝外,脚朝里,
当兵的从裤裆掏出一坨灰东西。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更兴奋了,大喊:以后又怎么啦?快唱!)
左手捂,右手盖,
它从俺的指头缝里插进来。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高潮,大喊:你感觉怎么啦?快唱!快唱!)
头一下麻,
第二下甜,
第三下俺就上了天……
……
台下的男观众们大喊狂叫,前仰后合,张牙舞爪,个个志满意得。媳妇和姑娘们则羞红着脸,低头不语……
玉琴一天天地长大了,浑身发育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惹得不少馋男人打主意。刘顺达也快要30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两个人兄妹相称,相依为命。伙计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明镜似的。大家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事情挑明,为他们俩正式订婚,免得闲言碎语,枝枝叶叶。
平时,玉琴和伙计们为了取悦观众,在台上一会儿是夫妻,一会儿是父女、一会儿又是奸夫淫妇,唱一些滥词浪调,做一些下流动作,但在私下里却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虽然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窝下三烂的戏子,但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个都自视高洁,俨然是戏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呢。
十个戏班九个乱,“祥云”班却是独树一帜。
事故发生在民国二十九年阴历春节。
附近驻守的日军与当地维持会搞联欢,点名让“祥云”戏班演出,戏价每场五元。这在当时,算是高价了。
刘顺达和玉琴商量,不去,但维持会长程老殿出面作保,说皇军是文明之师,让他们尽管放心。
谁知闭幕后,就出事了。酒后的山田一郎队长对玉琴垂涎三尺,强行塞给刘顺达50元钱,把她留下了。
可怜的玉琴身陷虎口,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羔羊啊。
第三天,玉琴被送回来了。
这样的事情,在同行里时有发生,但发生在玉琴身上就不一样了。塌天大祸把大家原来的美好设想,一下子砸碎了。
沉默了两天。刘顺达说,往西走吧,那里是八路的地盘,咱们换个地方讨饭吃。
于是,他们赶着马车,摸黑走到了涉县西戌村附近。与当地区政府联系后,八路方面传来意见,既然是戏班,那就编入太行剧社,一起搞抗日宣传吧,不过演出内容要净化,以新戏、小戏为主。
几天后,太行剧社派来一个编剧,负责传授新剧目。
虽然不算参军,但吃饭由部队供应,每人每月一元零用钱,而且巡回演出还有八路军和民兵的武装保护。
慢慢地,玉琴从绝望中走出来了,她的心底又升起了一轮全新的太阳。只是过去的古戏装用不着了,来回携带,实在累赘,有些可惜。可是一转念,演古戏时的耻辱又涌上心头,气得她满眼酸泪。刘顺达说,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吧。
当天晚上,他俩一起把古戏装抬到后山沟里,点起一把火,全烧成了灰。
不长时间,他们就排出了几部现代小戏:《打倒汉奸汪精卫》《新三娘教子》《王二毛参军》。演新戏就要有新的服装、道具,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刘顺达天天犯愁,每到一个村庄演出,就先去找老太太、小媳妇商量。她们和她们家人的衣服,都可以派上用场的。
农家衣服不愁了,化妆用品却是没有。由于日军封锁,城市里的化妆品进不来,只好用一些凡士林,配上红、蓝、黑三色,简单调和,涂上脸。描眉呢,只能用灶膛里的锅黑。
虽然这样,玉琴却是津津有味,兴趣如火,不长时间就完成了旧戏到新戏的转变,而且还初步学会了话剧和歌剧表演。她只是再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事了,与刘顺达的关系,也成了单纯的兄妹或同事。
她也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想演好新戏,陶醉自己,就这样生活下去,一个人过到老。
舞台上谴责最多的是日本鬼子,表演时却没有日本军装。
刘顺达找来一堆破麻布,从槐树上摘下半筐槐豆,放进锅里煮,竟然染出了橙黄色,再让村妇们剪裁缝制。白天里看着粗粗糙糙不成样子,可晚上到了舞台,灯光一照,简直和日军的新服装一模一样。
一部拥军戏里,有一个月下送情郎上前线的场面。玉琴心想,如果背景上能升起一轮明月,效果会更好啊。怎么办呢,她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了皮影戏。于是,她找来一个大箩筐,周遭用黑泥封实,密不透光,在箩筐一侧割出一个圆洞,把雪亮的汽灯放进去。演出时,前台灯光骤灭,后幕安排几个工作人员站在凳子上,把放置汽灯的箩筐慢慢地传递。这样,一轮皎洁的月亮,冉冉升起了……
小村人并不明白怎么回事,当他们看到舞台上居然升起一轮明月时,惊得魂飞魄散,疑是鬼神作怪。
为了感染观众,剧团想尽办法。一次,编剧临时编出一幕小戏《狗日本》,剧中,玉琴穿着绿衣服,扮成一名妇女,抱一个小娃娃,被日本人追赶,拉住要强奸……她演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满眼流泪,在台上呜呜痛哭,震撼了全场观众。这时,台下大人骂,小孩哭,共同吼叫“打倒狗日本……”
编剧并不知道捅了她的心窝。只有刘顺达背过身去,默默流泪。
露天剧场、河沟里、梯田上、旧戏楼里,面对着大山,沟沟岭岭,父老乡亲,玉琴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了……
月儿弯弯影儿长,
流亡人儿思家乡。
问你家住在哪里?
长城外,
大道旁,
村口正对松花江。
莫非就是王家庄?
王家庄,
是家乡,
七年不知怎么样。
问你为啥不回去?
提起来话儿长,
日本鬼子动刀枪。
……
《军民合作》;《儿童舞》《高加索舞》《拥蒋抗战舞》《叮铃舞》;《义勇军进行曲》《在太行山上》《二月里来好风光》《军民合作》《流亡三部曲》……
一声声,一句句,燃烧的是她的血液啊。
玉琴在唱着别人,更是在唱着自己。她用自己的热情,自己的热血,点燃着群山。
每当这个时候,玉琴就感觉自己整个地燃烧起来了,腾飞起来了,心底和眼前便会幻化出无边无际的翠绿和橙黄色的温暖。于是,她的艺术情思便如杨花柳絮般翩翩而至,表演也就更加绘声绘色了。
一出出简单直白的小戏,一泓泓真挚无比的情感,感动了太行山,感动了太行山窝窝里的人们,于是大山微笑了,大山沸腾了,大山像牛群羊群一样,默默地、乖乖地跟着八路军走了……
玉琴和刘顺达直到建国之后才结婚。此时,玉琴已经30岁了,老刘更是年过四十。时间和战争,对过去是一次彻底的洗礼。
他们一直在山西省工作和生活。跨入新世纪门槛的时候,老刘被挡在了那边,玉琴依然在世。
采访的时候,她再三告诫我,不要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尽量少提过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免得让晚辈们看了不舒服。
原载于《人民日报》2015年7月22日作品版
太行八勇
被采访人李士华:男,78岁,河北省涉县党史办原主任,冀南抗战史研究专家。
被采访人申有财:83岁,河北省涉县西达镇申家村人,1943年参加八路军,后负伤回家,系伤残军人。
如果说漳河是深扎在太行山里的一条树根的话,那么大丰沟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这条树根上千千万万条毛毛茸茸的须根中的一条。世世代代生活在大丰沟里的人们呢?只能算是看不见的微生物了。千百年来,生生死死,明明灭灭。
大丰沟是一条怎样的无名山沟呢?
漳河在“V”形山谷里呈蚯蚓状弯弯曲曲地蠕动,出涉县城往东南约60里,西侧茂茂密密的野树和野石间探出一溜水沟。沿着岸边挂在崖壁上的羊肠小道,向西南方向攀行,走上七八里路,始有烟火。依次有三簇人家,分别为席家村、申家村和牛家村,每村三五十户,滨水而居,聚族而栖。山坡上的黄土,山坡下的绿水,还有满山遍野的杂树野果,就是他们生命的依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