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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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青格里(节选)(8)

阿尼帕找切布时,切布正从沙尔托海往家赶。拐上县城通往家的路,切布跌跌撞撞跑了起来。

“切布!切布!我的儿子你去哪儿了?”阿尼帕看见撞进门的儿子,大颗大颗眼泪从黑沉沉的眼睛里往下掉,砸得人心痛。

切布迎着阿尼帕妈妈紧跑两步,“扑通”一声跪跌在阿尼帕面前。

“两天不见咋就瘦成了这样?到底出了啥事儿我的切布……”

头深深埋在妈妈怀里的切布一句话不说。从小习惯了,在外面挨打了,被狗咬了,吃亏受委屈了,从不给大人说,说了只会让爸心烦让妈心疼。

切布不说,阿尼帕还是从工友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心里的伤比小鸟折了翅子还要痛,她却改变不了一只母羊一匹母马都不如的书记,她只能让儿子更坚强。

阿尼帕说,切布,马驹子生下来自己要站起来呢,站不起来,跟不上马群,就死呢。羊娃子要找草吃呢。牧人转场,风呀雪呀,小小的娃娃马背上放呢,摇床摇呀摇。

我的切布,你还小,马驹子一样,羊娃子一样,我的娃娃我不知道吗?你是最好的娃娃,你的日子长着呢,我阿尼帕可不能让我的儿子背上一块黑石头走路呢!

我的切布,你的命石头一样呢!你河里看一看,青格里的石头,冬天雪埋了,夏天水冲了,河里的石头没有了吗?有呢!夏天雪没有了,冬天水不流了,青格里的石头一样在呢!

羊嘛知道护羔子,马知道护驹子,一个人连人话都不会说,你就不要把他当成个人,谁还在意牲口叫吗?

我的切布,看不见的事情我们不想,我们一点儿一点儿干好眼前的事情,我们做好事,做善事,天上的太阳望着呢,天上的月亮望着呢,这么一大家子围着你呢我的切布!

“妈——”最后,切布从心底吐出了浓缩万语千言的一声呼喊。

世界上若没有女人,

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

十分之六的“善”,

十分之七的“美”。

什么力量也挡不住日月轮回。春天来了,再贫瘠的土地小草也要萌芽;再困苦的日子,爱情的花儿也要绽放。

切布在水泥厂谈了个女朋友。阿尼帕让切布把女朋友带回家,对未来的儿媳妇介绍说:“丫头,切布过去是孤儿,现在是我阿尼帕的儿子。你看,我们的家有多大!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进门呢!”

按青格里的习俗,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给切布建了新房。又一个新年,阿尼帕妈妈家热热闹闹办喜事。切布记忆,1990年元旦那场雪真大!瑞雪飘飘新年里,切布的新媳妇进了门。

切布说,他的运不好。日子刚有了点儿模样,水泥厂停产倒闭了。去煤矿挖煤,煤矿又倒闭了。去青河口岸做边贸吧,做赔了。空空行囊,望着故乡的云回家。

切布说,他的命好。他有永远都等着他的阿尼帕妈妈。就像费翔唱得那样,“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阿尼帕妈妈就召唤他,“归来吧,归来哟”,他就望见了故乡的云。

阿尼帕妈妈还是那句话,啥样子的路人走不过来?阿比包和阿尼帕召回孩子们,一家人凑了4000块钱。怀揣着老娘和兄弟姐妹的亲情,怀揣着4000块钱,切布和妻子回到沙尔托海,承包了30亩地种庄稼,买了一辆二手小四轮跑出租。

好运终于光顾苦命的人儿。216国道改线给了切布机遇,有了种庄稼跑出租的资本积累,依托改线后216国道交叉228省道的地利,有了阅历有了眼界的切布早早盘下了乡政府旁一处破败不堪的院落。切布不怕破败,他有的是热情和力气,能在废墟上起新房。

切布眼里,这是一处多好的地方啊!布尔根河和青格里河在这里交汇后叫了乌伦古河,河水在草木杂生的滩地拐出了一个湾,不急不躁地向太阳回家的方向流去。院里,一抱子粗的柳树张开了华盖,夏天,遮挡野火一样的太阳;冬天弱了白毛卷过的雪幢。沿柳树有一条水渠,引了乌伦古河清清的水流。后院的三叶草紫花苜蓿长得茂密。

人的功夫到了,胡大也怜惜呢,日子终会红火起来。切布开旅社饭馆第二年,塔克什肯口岸开放。这是中蒙第二大通商口岸,商贾旅人南来北往,东进西出,打尖歇脚。切布的这一处院落已是萨尔托海的一处风景。

阿尼帕对儿女们说,你们看,切布不是走过来了吗?

“靠自己辛勤劳动养活自己”,阿尼帕妈妈的希望切布实现了,这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

晚霞里的塔克什肯口岸很壮观。切布喜欢在人潮退去的黄昏来这里走走。

50多年前,阿尼帕妈妈就是从这里回到了布尔根村,再到了青格里。如今,再也不会有阿尼帕妈妈一家当年的艰辛跋涉了。

沙尔托海已经很老了。莽莽苍苍的河水成就的这一方台地,是蒙古高原进入中亚细亚的大陆桥。古老的大地上演过多少金戈铁马翻天覆地的人间大剧?至今,刀子一样的风声还呼啸着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踏过大地的轰鸣。

沙尔托海又很新。布尔根河北岸“124”号界碑上的国徽红得鲜艳。晚霞里的国门也红得鲜艳。这个时候,切布的胸中总会有一股潮动上涌。他知道,这是看见阿尼帕妈妈时的那种亲切,是升国旗时的那种自豪。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当年街头斗架的问题少年成了大企业的掌门了,还有成了国家栋梁的。那个流放南疆的越战功臣,也从囚犯升格特警武术教练。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几能亡党亡国的官场腐败。这就是中国社会好与坏、真与假、新与旧同生共长,多维交织,举步维艰的现实。

纵观古往今来,唯有伟大的人民,唯有人民的正能量能鼓满中国这艘古老航船的风帆。

回忆当年,切布说,我们家穷日子过得也开心。

老二阿不都热索里只比老四切布大两岁,男孩子里他们俩玩得最好。哪个时代年轻人都赶潮流,时兴喇叭裤那阵儿,家里只有一条喇叭裤,从老大贾帕尔开始,轮着穿,大的白天穿,小的晚上穿。

还有一件事,切布也记忆犹新。阿比包爸爸阿尼帕妈妈从吐鲁番回来那次,还带回了一双亲戚送的球鞋。试试脚,老二阿不都热索里、老四切布穿上都正好,两个半大的娃娃都想要这双新球鞋,阿尼帕妈妈按家里大让小的规矩,把球鞋给了切布。比切布大两岁的阿不都热索里没说啥,转身走了。上体育课,切布怎么也找不见他的新球鞋。跑到学校才看见鞋穿在哥哥脚上呢,兄弟俩吵着吵着打了起来。回到家,阿尼帕妈妈一边狠狠揍阿不都热索里,一边教训他:“咋样当哥哥?以后知不知道让着弟弟……”眼看着哥哥为自己挨打,切布心里很难受。事过后,他把球鞋悄悄放到了阿不都热索里床下。没想到,阿不都热索里又悄悄把鞋放回切布床下。兄弟俩再没穿过这双新球鞋。

切布说:“这就是我的老娘阿尼帕。”

为给牧民盖暖圈,阿热勒乡武装部长阿不都热索里牺牲了。他留下了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还有没出生的遗腹子。

切布抱着小祖农对泪流不止的阿曼古丽说:“嫂子,你要听妈的话,把这个家撑起来。孩子上学你不愁,只要有他们四爸在,他们考上啥学校,四爸就供他们上啥学校。四爸希望他们都能出国学本事呢。”

切布实在忘不了这个小哥哥。阿不都热索里转业阿热勒乡,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给妈妈阿尼帕,他给了切布:“我刚领的工资,你先对付着。”

“那是我最落魄的时候,干啥啥不成……

“我们吃一个馕坑的馕长大的兄弟啊!

“羊娃子吃奶双腿跪着吃,知恩图报呢……”

谁在我跌倒的时候将我扶起?

谁对我讲美丽的故事?

谁给我创伤的地方一个吻?

——我的母亲!

节选自《青格里》,新疆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