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格里到北屯,再从北屯到福海,400多公里路,倒了三次车,从福海县城搭牛车到劳改农场,还要走四五个小时。老娘见我一面有多难,想一想现在心还痛。那时候不让随便探监,老娘等了两天,第三天,碰上劳改农场的政委柯孜尔,他是哈萨克族,老娘对柯政委说,你教育娃娃学好,我也教育娃娃学好,我的娃娃听我的,让我见他一面好好教育他,这才让见了一面。老娘给我带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家里打的芝麻馕,老娘熬的糖,油炸馓子、奶疙瘩,我从小弹的吉他老娘也带来了,拿起吉他,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这么多孩子里,我是让老娘最操心的一个。“文革”刚结束,学校乱得很。我上初三,正是调皮的年龄,打群架,教室的课桌、玻璃砸烂了。一人罚50块钱,交了罚款的不追究。我不敢告诉老娘,交不上罚款,正赶上了严打,判了三年劳教。到劳改农场我还不满17岁。
监狱条件很差,吃不饱,常常体罚犯人。我不能说实话,不能让老娘为我伤心,就说这里很好……
所幸有坚信儿子树大自然直的阿尼帕、阿比包。阿比包爸爸告诉切布,青格里有传统的学步礼:
娃娃刚刚开始
学走路的时候,
牧人便杀羊宰牛,
邀请亲朋好友,
为自己的孩子举行学步礼。
随着冬不拉的节奏和老人的祝愿,
小娃娃如学步的马驹,
在草地上蹒跚举步。
路途那样遥远,
有父母的双手;
前程那样艰难,
有父母的拯救。
一步又一步,
渐渐走出了,
路的漫长,
路的宽阔,
路的风险。
切布说,看见老娘抱着的吉他,他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深深的母爱,仿佛一道强烈的光芒从天而降——
“妈——”
他跪倒在阿尼帕妈妈面前的一瞬间,他觉着自己扑在了病床上娘的怀里;他觉着刚从雪地爬回家,阿尼帕妈妈吹一吹灶洞火灰里刚扒出的洋芋蛋,塞在他手里。
母爱就在这琐琐碎碎的日常中焕发出她永恒的光芒。每一天,每一年,日积月累,成为一种强大到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规导一个人的人生过程,使事物发生根本转变。
于切布,人生启蒙从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阿勒泰飞机场是福海劳改农场的犯人修建的。挖方、拉方、填方,全是强劳动,还没成人的切布天天超额完成任务。
刚过完元旦,1986年1月9日,这个日子我忘不下。就是这天,二哥贾帕尔来劳改农场接我回家。
你不知道啊,远远望见我家的院子,远远望见烟囱冒出的烟,我紧着跑,跑着跑着哭出了声。这就是我想了又想望了又望的家呀!我的老娘啊……家是什么?家是你不再害怕的地方啊!妈妈……
红红的炭火映照下,切布任热泪长流。窗外,高悬的明月把深冬的青格里装点得肃穆圣洁。这样的夜晚,人的情感那么本真又那么超凡脱俗。
切布从福海劳改农场回到家,家里的亲戚全来了。阿比包爸爸宰羊,大锅里飘出了浓浓的香味儿,小院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欢迎阿尼帕妈妈的儿子切布回家。
儿子的脸膛晒黑了,个子长高了,膀子厚实了。
决心堂堂正正做人的切布,一心想着为家里出力,替老爹老娘分一点担子。他打土块卖,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替供销社放羊。阿尼帕妈妈却看出,拼命干活儿的儿子并不开心。儿子切布想不通,就这么点儿事影响了一个人的一生。该上高中没上成,去哪儿找工作,哪儿的门都不给“劳教分子”开。可是这一切能告诉善良的老娘吗?
儿子不说,老娘心里也知道。我的切布啊,肚量大点儿,过去了的事就从心里拿走,啥样子的路人走不过来?
阿尼帕和阿比包商量,要给切布、哈比扎兄妹的生父申诉、平反。阿尼帕对阿比包说,你不冤枉吗?你阿比包的冤枉我阿尼帕知道,我相信我的阿比包。霍帕尔不冤枉吗?霍帕尔的冤枉我们一家人知道。我的切布呢?黑石头让娃娃背一辈子吗?人的话刀子割肉呢!砍断骨头呢!娃娃以后咋办?再大的苦吃,再大的罪受,也要给娃娃们讨个公道清白呢!
20世纪80年代始,历次政治运动沉积的冤假错案相继平反。具体到青格里的阿尼帕妈妈家,阿比包冤案平反了,弟弟霍帕尔冤案平反了。
1961年,阿尼帕妈妈的大弟弟霍帕尔从青河县中学毕业,分配到火箭公社团委工作。
1963年,青格里遭遇雪灾,县委提出“以树保畜”,大量砍伐河谷森林。火箭公社团委书记朱马别克是个热血青年,大声疾呼制止破坏森林生态的行为。
朱马别克因“反党言论”被关进监狱,霍帕尔也被隔离审查。审出霍帕尔是从蒙古回来的,外婆和舅舅至今还生活在蒙古国,“里通外国”的帽子就这样结结实实扣在了他头上。
霍帕尔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进“五七”干校监督劳动那年,霍帕尔的儿子1岁,出来时儿子已经16岁了。人的一生有几个15年?
切布、哈比扎的生父王金山,一个种瓜种菜的农民,一夜间成了“现行反革命”、“苏修特务”。阿比包代笔陈述王金山的冤情,呈报上级有关部门。
不久,生父王金山冤案的平反文件下来了,切布兄妹背了十多年的黑石头掀翻了。
接下来,阿尼帕拽上阿比包,县政府的楼里跑上跑下,咨询有关部门,了解相关政策,一直跑到儿子切布进了水泥厂上班。
只要遇上县里的领导,阿尼帕就要讲家住后山时的一件事儿。家搬后山,最要紧是防狼害,实在没想到还有人偷羊。阿尼帕奇怪,羊圈没有狼的痕迹,狗也没有叫,一只羊少了?她突然记起来,哈萨克老乡乔肯对她家很熟悉,她也知道乔肯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这可是青格里从没有过的事儿。
在青格里草原扎根的阿尼帕知道,哈萨克是一个把名誉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民族,他们再苦再穷也不会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她不让阿比包声张。要怪,就怪为啥穷得吃不饱肚子。
差不多有两年没来家里串门的乔肯,突然牵着一只大肥羊来阿尼帕家。他进门就感谢阿尼帕在他一家最困难的日子帮他渡过了难关,没有饿死。感谢阿尼帕顾全了他的脸面。
阿尼帕真是庆幸自己一字没提这件事儿,要不,乔肯就会进监狱。那会儿,有人偷了一头牛被判了三年。要不,今天咋面对好邻居乔肯?
阿尼帕还要跟领导说,我的娃娃为了给家里省50块钱,小小年纪大狱里蹲了三年。他不是一件错事没有做,可是能责怪他什么呢?有谁问过他,你的妈妈还有吗?你看看他的眼睛,羊娃子一样呢,干净得很!
进了水泥厂,切布就像一只振翅蓝天的鸟儿,他想飞得更高更高。切布聪明,点子多,踏实,不惜力,很快赢得了师傅喜欢,也有了一圈年轻的小伙伴。
那时候,单位都搞民兵训练,根正苗红身强体健的青年才能参加训练。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切布。
想飞得更高的小鸟问水泥厂的书记,我跑得快,跳得高,民兵训练咋没有我呢?
“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劳改队里出来的有好东西?”书记扔下这句话走了。
恶语如疾风骤雨折了小鸟的翅子,蒙了好一阵儿,小青年切布突然放声号啕,一口气跑回沙尔托海爹妈的坟前。
刚迈步走进20岁,能记起的日子除过贫困饥饿就是冷脸白眼,把父亲逼上死路的书记,把妈妈赶出医院的书记,给自己判了死刑的还是书记……我的老爹老娘啊,我的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啊,这些书记咋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他们咋不像你们啊……
一连两天没见切布的面,阿尼帕妈妈着急了,她拽上阿比包去水泥厂打问,工友们也不知道切布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