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沉默比打骂还让人痛,14岁的卡丽曼认错了。阿尼帕搂着女儿,像她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卡丽曼,你吃母羊奶长大的羊娃子,哈比扎呢?索尔巴斯,没有妈妈的羊娃子。你有妈妈,还有爸爸,她啥也没有了……卡丽曼,你丫头里的老大,你的心要大呢。冬天下雪了,谁也想太阳出来呢。卡丽曼,把你的爱分一点儿给弟弟妹妹不行吗?”
爱,是多么具体、敏感啊!具体到孩子们得到的一块馕,一件新衣装;具体到你每一次举手投足之中;具体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中,敏感到一个眼神——
一个不真实的眼神,爱就会失去她的能量;源自心灵深处的真情,能救赎失落的灵魂,影响人的一生。
人到中年的卡丽曼深情地回忆:“妈妈那个晚上给我说的话,我骨头里记下了。我妈妈的善良是我们最丰富的营养。”
哈比扎还是一头长长的黑发。她说,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她也不剪,她要永远留住阿尼帕妈妈的爱呢。
孩子们一天天大了,长大的孩子一个个立业成家了,成家后的孩子从阿尼帕妈妈的大家迁出了户口。孩子也已成人的哈比扎的名字还在阿尼帕妈妈的户口簿上。
切布是个快乐的青年
视野里不见了蜿蜒的青格里,就踏上了几天颠簸的长途。
从青格里到福海县境内的劳改农场,500公里路,要倒几次车,先过富蕴,再过北屯后到福海。一路上,坐定点班车,搭乘拖拉机,从福海到地处偏远的劳改农场,只有等着去福海劳改农场的牛车了。
一路上风雪同行。出青格里,雪花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飘荡着。绕着阿尔泰山的雪层越堆越厚,层层叠叠翻翻卷卷。冬天上路,不怕精灵一样躲躲闪闪的雪片雪花儿,最怕看不透厚薄的云层。扯着乌云的风还是从西边一路卷了过来,挟着沙尘裹着盐碱肆意地鞭挞大地。阿尼帕、阿比包乘坐的汽车也被抽打得歪歪斜斜。
他们每次去看儿子切布,旅途都是这么艰辛。儿子里,切布排第四。他们给儿子带了一包一包吃的用的,馕带得多。除过给儿子的,还有路上吃的干粮。馕是用牛奶和的发面,放了适量的油、盐,这种“牛奶馕”干了也不硬,香脆好吃,只有出远门时才打制这种牛奶馕。
胡大顾惜他们一路辛苦看儿子,跟了一路的风雪到了福海悄然退去了。在福海等了三天才等到一辆去劳改农场的车。
老两口去劳改农场看服刑的切布,却从没把儿子当罪犯。老人家一直坚信,青格里养大的娃娃心肠坏不了。
切布就是哈比扎的亲哥哥王作林。
无缘无故挨了继父一顿打的王淑珍离家出走。只有哥哥是她能依靠的亲人,在进出沙尔托海的路口搭了一辆进山拉木头的车。车停在青格里街面上的红旗旅社门口,天黑麻麻的了。师傅说,丫头,你下车吧,吃罢饭我们就进山了。
下了车打问,才知道县城离哥哥上学的跃进公社还远着呢。夜幕里流落街头,遇见了哈丽恰姆。妹妹找哥泪花儿流,哥哥没找上,找到了一个家。
在沙尔托海过了一冬又回到阿尼帕妈妈家,眨眼间大半年过去了。有人疼爱的哈比扎惦念哥哥,也惦念沙尔托海的妹妹。阿尼帕看出了她的心事儿,安排三儿子贾帕尔陪着她上跃进公社找哥哥。
他们去跃进中学大门口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见一个小小的黑点从崎岖山路奔来,茫茫天地间小黑点显得那么孤零无助。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了,身影也越来越熟悉。他就是哥哥王作林。
“哥——”一声“哥”扯得兄妹泪长流,贾帕尔也泪花闪闪,妹妹对哥说,这是我贾帕尔哥哥,紧忙着告诉哥哥,如何离家出门寻哥,怎样有了阿尼帕妈妈……哥哥眼里满是惊奇:多漂亮的姑娘!多好看的衣服!一头长发更让哥哥不敢相信……妹妹对哥说,我阿尼帕妈妈让我和贾帕尔哥哥把你带回家。
王作林走进了阿尼帕妈妈家的小院,进来后再没离开。
他对这个小院这个家一点儿也不陌生,觉着就是离开了一阵子现在又回来了。和阿尼帕妈妈说话,就像在沙尔托海妈妈和他说话,他舍不得离开这个满目阳光的家。
阿尼帕已经知道,沙尔托海的家已经没有力气管这个孩子了,跃进中学的条件差,助学金不够吃饭,王作林经常拣同学的铅笔头做作业,受到同学奚落,早就不想再上学了。
阿尼帕敞开博大的襟怀拥抱她又一个儿子。她开始忙碌起来。首先要把王作林的户口迁来,添到自己家的户口簿上,县城中学不收农牧区的学生,又一次次跑教育局,跑民政局,跑学校。学校有自己的招生计划,民政局有政策规定。
她给这个儿子取名“切布”,维吾尔语“大树新长出的枝丫”。这一枝枝丫在阿尼帕妈妈家扎了根;切布转到青河县第二中学,阿尼帕妈妈家的户口簿又多了一个儿子“切布”。
切布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
他一进家门就眼见了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的辛苦,他和家里的男孩子商量,要为老爸老妈分忧。暑期先去山里打柴。山里风干的松木桦木多了去,松木柈子桦木柈子是最好的烧柴。越往山里走,倒地的木头越多。但是,山深险多。深山有狼,有熊,巧了还可能遭遇雪豹。
暑期打柴全靠背、挑。切布挑,他说挑一担等于背两趟。寒假打柴省力多了。寒假拉爬犁,爬犁哥几个自己做,牛拉的大,人拉的爬犁就小多了。寒假打柴他们遭遇了熊。
切布几兄弟没意识到逼近的危险,大黑牛已经睁圆了眼睛,张大了鼻孔,“哞哞”地狂叫。他们回头望去,一头母熊领着两只小熊仔正从山谷间向他们奔来。切布吓得差点儿从牛背上掉下来。大黑牛浑身发抖,哥几个也吓得不知所措。切布说,不能慌,千万不能慌,突然想到野物怕火,他从牛背上跳下来,把脚下的树枝拢堆生火,哥几个往火堆上紧着扔干柴。火越烧越旺,他们又掏出水壶、饭盒围着火堆使劲敲。
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声响镇住了母熊,它望着火光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母熊领着它的小熊仔掉头朝山谷奔去。
躲过一劫,又遇一难。
受了惊吓,都急着回家。哥几个决心从结了冰的河面过,不绕道过桥了。切布领头。河面的冰冻实了,冻不住的泉水天天往外溢,在冰面上天天结一层浮冰。浮冰下常夹有漫溢的水。走在前边的切布突然摔了个仰八叉,没等他爬起来,浮冰夹层的水漫溢而出,迅速包围了他,衣服很快就冻成了冰盔水甲。
切布冻病了。看见冻成了冰壳的切布,阿尼帕妈妈眼睛都直了。弟弟妹妹围着他,用小榔头、木棍轻轻敲掉裹在他身上的冰,把冻成冰壳的衣服轻轻敲软。
阿尼帕妈妈不停地换冷水摆过的湿毛巾,凉毛巾敷在切布额头上,她的眼泪也滴落在孩子脸上。切布的额头火炭一样,阿比包一次次跑县城医院,小小的医院没有床位,对症的药也只有阿司匹林。阿尼帕只能向胡大祈祷,只能不停地换一盆盆凉水,不停地倒腾冷水冰过的毛巾给切布降温,夜里也要自己守着。终于,胡大显灵了!四天四夜,切布烧退了,能喝口水了,能喝点稀饭、面汤了。
从此,阿尼帕妈妈再也不让孩子们进深山打柴了。阿比包爸爸说,那头母熊可能还不太饿,又怕人伤害它的小熊仔,才会离开。
男孩中排行老四的切布,是个聪明孝顺又有创见的孩子,言语不多,却知冷知热,放学回家,就帮爸爸妈妈干活,啥活重干啥。
点子多有创见的切布又是最让父母操心的孩子,转学青格里第二中学时,属相小龙的切布正值调皮捣蛋青春叛逆期。
青格里地处高寒区,不适宜果树生长。县农业局有个苹果园,说是苹果园,苹果个头小,口感涩。只有海棠果长得好,又酸又甜的果子高高挂在枝头挺诱人。
暑期,切布筹划一起“摘苹果”。青格里夏天正午比夜里还安静,兄弟们翻过苹果园的围墙,放哨、上树、接苹果,平常叽叽喳喳没正形的娃娃们组织严密,配合默契。正紧张兴奋地忙碌着,看园人已向他们奔来。一声口哨,迅速逃离。
落在后边的小家伙被看果园的叔叔揪到阿尼帕妈妈跟前。
阿尼帕让干“坏事”的娃娃在山墙边一溜儿排开。只见挂烂了裤子的,撕破了衣服的,一个个汗水花了脏脏的小脸。
恨自己没有教育好娃娃,气孩子不争气,阿尼帕举起手教训干“坏事”的娃娃。她的手在切布头顶高高举起,最后还是轻轻落下。落在阿不都热索里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
亲生的娃娃挨了打也会回家,打了养子,会不会记仇呢?老话说:“半道的孩子养不亲”,阿尼帕最初也很担心。
“文革”后期,中国已是青少年犯罪高发国家。70年代末80年代中达峰值。
由于西方世界的封锁,中国长时间“自力更生”,闭关锁国。20世纪与21世纪交割之际,中国终于洞开了一方窗口,中国的男女老少看到外部世界射进的一线天光,质疑、迷惘原本就已瓦解着的乡土中国游牧草原。“文革”动乱更致伦理颠覆,政教虚伪,生活贫困,学育荒废。一个孩子的表现,是这个家庭的教养;青少年的命运,是一个国家命运的折射和希望。
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严打”。“严打”中,全国各地大量“落网”的青少年被押解新疆劳动改造。
在写作《中国西部大监狱》的采访中,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年轻罪犯的出身呈现两极分化:领导干部甚至是高级干部家庭,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城乡贫苦人家的子弟。
在南疆小海子垦区劳改监狱,我采访过一个军队领导的孩子。我是在他劳动改造的养鸡棚圈见到他的。监狱方面给了我极大的工作方便,我得以与他一起度过了两天两夜。他相貌堂堂,谈吐儒雅,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功臣,腰挺背直军人风度,空旷的大漠月夜,我们诗词唱和,他能一首接一首吟诵辛弃疾的辞章,慷慨悲壮的声腔透发出的爱国情怀让我至今不忘。
就是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因“强奸、淫乱”判刑十年。一首首稼轩辞章难道不是他在对天长歌吗?在我采访的200多位遣疆犯人中,他这样的青年真不少,无论官家还是百姓。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矫枉过正”;还让我想到这个年代中国社会使用频率最高的两句话:“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摸着石头过河”。
——这或许就是“艰难的前行”。
中国社会体制最大的特点是它的统一性。领袖一句话,就能让全国山河一块儿动。
山旮旯里的青格里也开始了“严打”。
八二年放暑假前,二中学生打群架,打得昏天黑地。第二天老师走进教室才发现这课是没法儿上了:教室的窗玻璃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课桌也少胳膊短腿,天花板塌了下来。这次群殴原本没有切布的事儿,他忙着帮阿比包爸爸打土坯,上学迟到了。到班里几个参与打架的学生一起咬住他不放,说教室的天花板是他扯下来的。老师不辨黑白地认定了。学校处理这起群殴事件,参与打架的学生每人罚款50元,交了罚款就不再追究。50元,对阿尼帕妈妈家可不是小钱,切布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的50元罚款一直没有交。一年后的8月,青格里“严打”开始,切布打群架扯下教室天花板的旧事儿被扯了出来,不但被勒令交了50元罚款,还被判刑3年。
切布出事后,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们吃不香睡不安。阿尼帕责怪自己关心孩子不够,怎么就没有发现娃娃出了事呢?交了50元罚款切布就不会落这么个下场,青格里根本就没有坏娃娃。
阿尼帕的头发从这个时候开始变白了,一缕一缕往下掉,那么粗的辫子不到一年就掉得梳不成了……
让切布铭心刻骨的一幕,发生在位处福海县的劳改农场。
那是1983年。我记得清,福海下了第一场雪。陶队长一早喊我,说有人探。我心跳得厉害,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我知道,我老娘来了。
走进柯政委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老娘,我叫了一声“妈!”就跪下了……老娘叫着“切布,我的切布”,抱住我的头痛哭起来。我说:“妈,对不起,对不起。”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娘说:“是妈不好,让我的切布受罪了……”把我抱得紧紧的,不松手。我哭着叫着:“我的老娘啊,老娘……”心里流的不是泪啊,流的是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切布啊切布,为了老娘,你堂堂正正地活人吧!
我进来差不多有三个月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能依靠的人是那么少,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刚入监时,想得最多的是沙尔托海。那时候我家是多么穷啊,穷得一窝火灰里的洋芋蛋就让我们一家人高兴死了。再穷呀,想着还是温暖得很,那时候有妈疼呀。
我妈是太命苦了!她病得不行了,盼着我回家。我回去了,一直躺在床上的妈坐了起来,和我说“好想吃块锅盔”,我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紧地张罗,给妈熬了鸡汤,掰块锅盔沾着鸡汤喂我妈。我妈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锅盔了,享了儿子的福了……”妈吃了这块锅盔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我阿尼帕妈妈,我对正往天堂去的妈说,妈,你保佑我们吧,保佑我的阿尼帕妈妈吧……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阿尼帕妈妈,想她的时候心痛。到了这里后,最怕家里再不认我了,我一个妈妈已经没有了,怕再没有了阿尼帕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