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病重的时候,叫来了阿尼帕。妈妈说,阿尼帕,我把这三个弟弟交给你了,你带大他们……
阿尼帕抱住我妈妈,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加马丽哈妈妈,我会带好三个弟弟……那时候,阿尼帕叫我妈妈‘妈妈’呢。”
阿尼帕又是姐姐,又是妈妈……
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
“妈——”跨进院门,哈比扎呼叫着往房子跑,双颊已让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
——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唤让心灵颤动。
“哎哟哟丫头我的丫头,你回家了?”阿尼帕捧住哈比扎的脸亲吻着,仔细端详女儿。“我睁开眼睛看见你呢,丫头,你装进我心里呢……我的丫头,你咋瘦成了这个样子?丫头,家里热馕没有热茶也有呢……”
阿尼帕妈妈的女儿里,哈比扎排行第二。哈比扎的一头长发引人注目,人到中年,过膝长发还是油光水滑的。
哈比扎还有一个汉语名:王淑珍。
我刚到妈妈家时,生了一头疮,一根头发也没有。
我亲生爸妈是回族。老家在甘肃。听我妈说,50年代从甘肃逃荒到了青河,在沙尔托海乡落了户。沙尔托海全是哈萨克族,就我一家回族。我爸会种庄稼,洋芋种得好。甘肃就是洋芋蛋嘛。我是在沙尔托海生的,我后面又生了两个妹妹。
我妈说,刚生下我小妹妹不久,我爸就死了。我爸是“文革”逼死的,说我爸挖地道,要往苏联跑。沙尔托海到处都是地道,新中国成立前是战场嘛。白天逼着我爸割麦子,晚上折磨他,打他,批斗他。我爸气不过,自杀了。我妈说,刀子横着切开了肚子,肠子断了几截,血流了一地。
我两个妹妹,还有我哥,我妈养不活呀。带着我们四个,我妈又走了一家子。沙尔托海除了我们一户回族,还有一户汉族,就是继父金学军。他是河南人,也是逃荒到了沙尔托海。到了金家我妈又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继父气管炎很重,一到冬天就下不了炕。七个娃娃全靠我妈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种地,浇水,割麦子,扛麻包装车,生生累死了。
我妈病那年我11岁,她是春上病的,夏天就撇下我们走了,刚过40岁。
撇下了七个娃娃,继父没有劳动力,咋养活?他脾气越来越大,张嘴就骂,动手就打。真是待不下去了。我一心一意要找哥去。我哥在跃进公社上中学。常有进山拉木头的车路过沙尔托海,我在路边搭上一辆拉木头的车到了青河县城。人家把我卸在街上就走了,下了车才知道跃进离县城远着呢。一整天没吃没喝,一分钱没有,头上又是疮,在街上转着转着,后头就跟上了一群娃娃,骂“秃子秃子”,甩石头。忍不住哭起来:“哥呀,你在哪呀?”哭着哭着走到了医院门口。在医院门口遇上一个好心的姨,她问我,丫头,你哪个地方来?你的妈妈呢?我说,我妈妈死了,我找我哥。她一听我哥在跃进就急了,说跃进你今天去不了了,你先跟我来,我给你弄点吃的,在这先住一夜。她给我拿了一个馍,还有奶疙瘩,又把我安排在一间病房住。起先护士不愿意,说病房哪能留人,还长着一头疮。姨说,你们看看,这么可怜的娃娃,忍心让她在露天里过夜吗?
这个好心人就是阿尼帕妈妈的妹妹,我后来的小姨。
第二天一早姨就来了,给我拿来了一个热馍,还有几片肉。姨说,吃了早饭去大姨妈家。
我阿尼帕妈妈那时的年龄跟我现在差不多,40出头。大辫子,碎花裙子,圆脸,大眼睛,漂亮得很。刚进门,我阿尼帕妈妈就对我笑着说:“来来来,丫头,快过来。”说着走过来,抱住我,“可怜的丫头呀,你妈要在,看见你这个样子心疼死了……”
我说,我妈死了。我哭了。阿尼帕妈妈也哭了。阿尼帕妈妈哭着说,这丫头罪遭大了,你妈没有钱呀,要有钱早给你治了。
我阿尼帕妈妈就给我洗头洗澡。阿尼帕妈妈早就烧好了一锅水在等我呢。洗完头,洗完澡,我阿尼帕妈妈叫我姐:“卡丽曼,把你的花衣服拿来。”我长这么大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阿尼帕妈妈给我收拾好,招呼我:“过来吃饭。”桌上只有一盘拉面。妈妈说,他们吃过了,你吃吧。我看哥哥、姐姐还没吃。我吃了,哥哥、姐姐才围过来,吃的是洋芋和野菜。
妈妈治我的头,用了心。我头上的疮长了十年,家里穷,从没治过,都叫我“骚头”。阿尼帕妈妈带我到县医院,县医院说没有治皮肤病的医生。我妈又带我到兽医站,兽医站的医生也不给治,说,这里是给牲口治病的地方,给人治不了病。我妈说,羊身上的疥疮能治,牛身上的疥疮能治,我丫头的疥疮也能治呢。我妈一个劲地说好话。最后,有个兽医给我妈挖了一罐子治牛癣的黄药膏。我妈天天用黑肥皂给我洗头。黑肥皂是我妈自己做的。梭梭柴的灰,红松的灰,碱蒿子的灰,加上碱,用羊油熬。黑肥皂洗头滑溜得很,洗完头抹上黄药膏。一天一次,一个月后开始长头发了,两个月后妈妈笑着说,哈比扎,你摸摸头。我摸了又摸,不敢相信我长头发了。我从河坝挑回一担水,照啊照。那时候,家里没有镜子。照着照着,叫了一声:“妈!”眼泪止不住地流。那天我就在心里说:“再不剪头发,能长多长就长多长。”
我妈后来说,看见我的头发长出来,她比我还高兴。她是急着怕我嫁不出去,没有头发的丫头谁要。我妈说,我的丫头有头发了,能嫁出去了。我妈把我戴过的头巾一把火全烧了,大声说,我的哈比扎不用戴头巾了。
头上的疮治好了,我妈让我上学去。不愿去,已经14岁了,上一年级。我阿尼帕妈妈说,多少识点字,也比睁眼瞎好。丫头呀,你不知道,不识字找个活儿有多难。上了一年学,第二年再没去,年龄太大了,不好意思。又看到妈妈太苦了,我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刚生没几天就去打工。不打工我们吃啥?我阿尼帕妈妈为了养我们这些娃娃,罪受大了……
哈丽恰姆领王淑珍第一次踏进阿尼帕家的院门时,她突然停住不往前走了。她看到了院里干干净净的孩子们。见她进来,正在玩耍的他们一下子全跑了。自卑感止住了脚步,别说人家嫌弃,自己都嫌弃自己。
正在这时,阿尼帕闻声走出房门招呼王淑珍:“丫头,过来,过来。”
王淑珍往前挪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怯生生地望着阿尼帕。
阿尼帕紧走两步,把王淑珍揽在怀里:“可怜的丫头,该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娃娃嘛,咋成了这个样子呀!”
王淑珍突然间号啕大哭。
“丫头,不哭,我的丫头不哭了……”阿尼帕的怀抱抚慰着一颗幼小却饱经苦难的心灵。
王淑珍的头疮是阿尼帕最大的心病,一个女娃娃,秃子,长大了咋办?
县城医院没有皮肤科医生。舐犊之情,金石为开,开始说阿尼帕走错门的兽医终于答应用治疗黄牛癣的药膏给王淑珍试试看。医生交代,要坚持天天洗头,天天涂药膏。
王淑珍至今难忘阿尼帕妈妈第一次给她洗头的疼痛:满头的脓疮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厚厚的痂一层层揭掉,揭一层流的是脓,再揭一层流的是血。
“丫头,忍不住就哭出来,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阿尼帕感觉到怀里瘦小的身子在发抖。
王淑珍哭了,大声哭了。阿尼帕的泪水也滴落了。
为了减轻一点儿丫头的痛苦,每天换药的时间都很长,尽量避免触碰新长出的头皮。每换一次药,阿尼帕都是一身汗,痛在丫头身上,疼在妈妈心里啊!
听医生的吩咐,阿尼帕买了一把剃刀,每天给王淑珍刮一次头皮。刮头皮痛啊,每次,阿尼帕都是一边刮,一边催眠曲一样说,我的哈比扎生了病的脑袋要天天跟太阳见面呢,太阳能把有病的东西拿掉呢。
终于有一天,阿尼帕对王淑珍说,丫头,你看一看,你长头发了!
真的吗?有多少年没照过镜子了啊!
王淑珍到底还是没有照镜子。她跑进厨房,低下头,看着水面上不敢相信的面容,头顶茸茸黑发,看着看着水面上的影子变得模糊了。
阿尼帕拿着牛角梳,给王淑珍梳一圈维吾尔小辫,梳啊梳,牛角梳滤去了前世太多的忧愁苦难,梳齿间留下了圣洁的母爱。
十多岁的王淑问阿尼帕:“阿尼帕妈妈,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呢?”
阿尼帕拍拍她的头,悠悠地说:“丫头,你不该受这么多苦。妈妈和你一样,也是苦命的丫头。在科布多的时候,我头上也起过疮。我的妈妈病了半年,我的头发成了粘满牛粪的毡片片。我的爸爸妈妈去见胡大的时候,领你来家的小姨哈丽恰姆三岁有呢……丫头,你的命咋也河里的石头一样呢?河里的石头,冬天的雪埋,夏天的水冲,夏天雪没有了,冬天水不流了,河里的石头没有了吗?有呢!河里的石头还在呢!”
——总是苦难触动人类的普世情怀。
深秋的一天,王淑珍告诉阿尼帕,她想回沙尔托海。
头疮治好了,饭桌上有她的碗筷,炕上有暖暖的被窝,她却越来越惦念哥哥和沙尔托海的妹妹。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牛羊也转场了,天越来越冷了……再说,这个家的孩子也太多了,姨姨、舅舅,姐姐、哥哥。这个小小年纪已历经人世沧桑的女孩,还不敢相信这个家真能收留她。
阿尼帕妈妈给她收拾了一包衣服,有夏天穿的,也有冬天穿的。又给她十块钱。王淑珍接过钱“哇”一声哭起来。那时的十块钱多大呀!她又眼见了阿尼帕妈妈一家的生活有多艰难。她一哭,阿尼帕妈妈也开始掉眼泪。阿尼帕妈妈对她说,你啥时候想妈妈了,你就回来,这是你的家……
王淑珍回到沙尔托海时,入秋后的第一场雪已经埋住了收割过的庄稼地。
哥哥不在家。继父咳嗽的时间更长,骂人的时候更多。几个妹妹缩在靠近火炉的墙角。
这个山旮旯里的冬夜,她的眼前总是浮现阿尼帕妈妈那双美丽的眼睛。
她惊恐过,怀疑过,困惑过,她不相信,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儿。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双美丽的眼睛还没有让她失望过。那是一双天底下最美丽的眼睛,眼睛上边是最美丽的额头,眼睛下边是最甜暖的嘴唇,她们都透着母爱的心灵之光。
那里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只有温暖和怜爱。
那是天上的星星冻得掉下来的夜里,给你掖被角的眼光;那是饿得吞口水,给你下碗面,面底下卧只荷包蛋的眼光……那是一双妈妈的眼睛!经见了太多的冷脸子白眼,她的感觉不会错。
沙尔托海的冬天太长了,长得把女娃子的心都扯零干了。雪没化完,王淑珍上路了。等不及进山拉木头的车。她跑过沙尔托海还是一片雪野的庄稼地,跑上了往青格里去的大路。她要去阿尼帕妈妈家!
王淑珍跨进院门,一声“妈——”,正在洗衣服的阿尼帕把手中的衣服往盆里一丢,喊着“我的丫头!丫头……”跑向她。“你回来了丫头?哎呀,一个冬天咋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丫头呀……”紧接着,阿尼帕妈妈就往牛棚去,“丫头呀,家里的牛才下了牛娃子,你有奶吃了。”不一会儿,阿尼帕就端了一碗奶子招呼哈比扎,“丫头,过来!”奶碗上漂着一层厚厚的奶皮。王淑珍要叫卡丽曼姐姐,阿尼帕不让叫,“姐姐不缺,你缺,你身体太差了,要好好补一补,长大了,好给妈妈干活”。这之后,阿尼帕妈妈每天都要给哈比扎加一碗牛奶。
那天,房子里点上灯的时候,王淑珍望着灯影里的阿尼帕妈妈,望啊望啊,突然叫了一声:“阿帕!”灯影里的阿尼帕笑了:“丫头,你过来,你早就是妈妈的丫头了。”
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夜晚,阿尼帕给她的丫头王淑珍取了个新名:哈比扎,维吾尔语“保护”的意思。
日子就跟羊爬坡样,一步步都是艰辛又满怀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哈比扎无意间闯入了这个家庭。哈比扎说,在小姨领她跨进院子门,和阿尼帕妈妈目光对接的一瞬间,她就认定这双眼睛是妈妈的眼睛,这个小院就是她的家。
这一年的夏天,阿比包爸爸阿尼帕妈妈去了一趟吐鲁番。阿尼帕妈妈带回一条绿色的绸裙子。
裙子很漂亮。颜色说是绿吧,又有点儿青格里夏天的蓝,还缀有孔雀羽毛一样的裙摆。别说家里几个女孩子没穿过,青格里的街面儿上也没见过呀!谁不想穿?又赶上过六一,要是穿上这条裙子去学校走一圈,该有多少同学盯着看呀!
丫头们叽叽喳喳的,眼睛不离这条漂亮的绸裙子。卡丽曼的眼光热热的,她觉着妈妈一定会把裙子给她穿,她是家里的老大嘛,家里的活儿她干得多,她的学习又好。热里曼呢,也上去比过来比过去,在阿尼帕身边缠磨着。裙子她穿长了,长可以折起一截儿呀,谁让她是小女儿呢!
“哈比扎,你过来,穿上看看。”听阿尼帕叫她,哈比扎愣怔了一下,她没想到阿尼帕妈妈会叫她。她站起来,看见姐姐和妹妹的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
“哈比扎,快点儿,穿上让大家看看。”阿尼帕妈妈催她。
合身。漂亮。
“转几圈,丫头。”阿尼帕望着旋转的哈比扎,目光是那么慈祥,舒心,“哈比扎,裙子就像是给你定做的,真漂亮!”
阿尼帕的话音没落,卡丽曼“哇”一声哭着跑出了房子。
“卡丽曼!卡丽曼!”阿尼帕在院门外追上了卡丽曼,她把大女儿搂在怀里,“卡丽曼,你听我说,你是姐姐,哈比扎是妹妹,明天我的裙子给你改一下,你也有裙子穿呢……”
卡丽曼根本听不进去妈妈的话,她不理解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的娃娃饿肚子呢,还要养这么多别人的娃娃。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条裙子,她是我亲妈妈吗?
一连几天卡丽曼噘着嘴不理人。阿尼帕就当没看见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阿尼帕从不打骂孩子,她没有文化,只是本能地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