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还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全家人都放在心里,谁也不明说。埋在心底的希望和牛粪火一起陪着阿尼帕和一家人度过寒夜迎来黎明。有一天,院门响了一下,只响了一下,阿尼帕稍一愣神儿,丢下纺锤夺门而出,炕上的娃娃们从被窝里伸出头趴在炕沿上,像一只只索尔巴斯,眼巴巴地等待妈妈迎进门希望。好一阵儿,阿尼帕裹着一身寒气回到屋里。她对趴在炕沿上的娃娃们说:“阿比包爸爸或许明天就回来了。”
不知又等了多少个夜晚,在一个朝阳露白的黎明,阿比包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头上皮帽子的帽耳连着长长的胡子,结满了霜雪,只露出满是疲惫的眼睛。他把缰绳丢给最先出来的二儿子阿不都热索里,搂住跑在跟前的小儿子阿不都瓦依提。“怎么瘦成了这样?”阿尼帕真不敢相信丈夫半年不到的变化。阿比包朝阿尼帕笑着说:“进屋吧。”
雪野中的泥屋弥漫开酒的气息,那是从阿比包爸爸嘴里流溢出来的。这个时候的阿比包爸爸,神情安详,就像家里孩子中最小的一个。
这以后,我渐渐明白“房梁”意味着什么。每次受了委屈,遇到难处时,我就会突然想到爸爸回家的这个早晨。
阿不都瓦依提说,那个黎明,太阳挂在他们家烟囱上的一瞬间,红得就像六月里盛开的鸡冠子花。
早晨太阳一出来,像金子一样,暖到人心里!
一阵儿叽喳,林子里身穿黑色丝绒的鸟儿蹬落树梢积雪,轻盈地跳跃着招呼走出门的人。忽一声呼哨飞离枝头,滑过一丝儿云彩也不见的蓝天。只一阵儿,又三三两两蹬散高高枝杈上的雪,缩缩脖子,眯起眼。
天明时,西北刮过的风也停了步子,怕惊扰了青格里这一幅静美的冬景。
天蓝得净透了!
天晴了,风停了,第一件事是从厚厚的雪中挖出一条路,从家门通向院门。接着清理院子里的雪,再接着从院门往外挖。挖通了路,我们家才能通向外面,我们总不能让雪困住。
晴天我们进山拉柴,一人一个雪爬犁,一人一把小斧子。黑子、黄黄跟上。林子里的枯树枝捡不完,捡上一阵儿就得紧着往爬犁上装,怕天晚出不了山。装爬犁横一层竖一层,这样装不散架。我们家的爬犁全钉上了铁皮,滑,省劲儿。我们拉,小的推。我们家的柴火垛从来都是最高的。
打柴路上,卡丽曼还有个奇妙的发现,隆冬三九,雪层下的河水不比春天小,水边厚厚雪层悬空,葱绿的草丛中竟然还有黄嘴的小鸟!
哎呀,这让人咋样说青格里的冬天呢?冷吗?不冷?
往回走的时候,望着我们家房上的烟,就不会迷路。日子久了,空空旷旷的雪地里,我们家烟囱冒出的烟就跟人一样亲近,假如望不见它,我们该会多么寂寞。
是啊,茫茫雪野袅袅炊烟是温暖人的风景。再冰凉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烧起来,炊烟升起来,就会让人气定神闲,心生希望。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凋零败落,望望屋顶的炊烟就知道了,漂泊在外的游子,荒径野道千里万里奔家来,远远望见家乡的炊烟,满眼热泪的他就知道,点燃炊烟的泥屋一定亮着一盏灯,守着炉火守着油灯的一定就是等他的白发老娘!
当然,四季里夏天最好过,“天堂一样的日子”。说的也是,熬过漫长的冬,春天忙接羔,秋天又忙配种,只有马放南山羊撒草滩的夏牧场悠悠然。
冬在青草萌芽时悄然隐去,今天你还见一片缺边少沿儿的残雪躲在松坡后,明天就没了踪影。山中草原,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动声色。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就像滑过草尖的风,似有还无,似无还有。只有秋风扫落一个季节时留下的种子拱出了茸茸的小脑瓜,大地原来就是为了孕育而存在。
黎明给每一片草叶镶上金边,山坡上的羊羔翻个身,“咩咩”奔向母亲,羊群陆续踏上转场的小路。
一条条溪流从一处处雪山峡谷蹦蹦跳跳蹿了出来,漫过山前望不断的草滩,汇聚青格里,亮像山外大境界,牧人们循着溪流,溯源而去,羊群漫过浅山春秋草场,走向大山深处,那里有牧人夏天的天堂。
卡丽曼最喜欢的却是春天。卡丽曼的春天是从她看见羊羔啃吃阳坡萌芽的草尖就开始了。
“春天真好!”
借着阳坡残雪消融的湿气,野葱已有了让人口中生津的辣香味儿,野韭菜也等不及地开始抽薹了。一片一片苜蓿像是风中飘落的梦毯,突然就绿在了眼里,真让人惊喜。每天一放学,卡丽曼就扯上热黑曼,提上小篮子往山坡上跑,她们的收获丰富了一家人的舌尖。阿尼帕扯住热黑曼,擦去卡丽曼脸上的汗珠,看着两个女儿的眼神就像春天催萌万物的阳光。
“春天真好!“
春天的风刚拂过草原,那只看上去已经衰老不堪的母羊竟然产下了双羔。白脸的母牛也生了一只健康的牛犊,和妈妈一样,它的脸上也有一片白色的印记。芍药红遍的草丛中,麻鸭翅膀下的蛋壳破了,一只只小小的脑袋撞得芍药花苞不等太阳露脸就咧开了嘴。
哎哟歪!只等一场夜雨,夏天抢先到了!本来是春天开的花儿,让夏天的热情催得五颜六色:黄的是草原菊,蓝的是勿忘我,红的是芍药,它们完全忘记了冬天冻裂大地的严寒,好像暴风雪再也不会来了。
那些几乎化入山土的朽树桩子,倒地的树身子,支棱起了一只只一丛丛生动的耳朵。木头的耳朵机敏地倾听着,把声响——哪怕是一只蚂蚁的走动甚或是透过林木的光波,传递给大地。阿尼帕交待哈丽恰姆、卡丽曼、热里曼,采木耳时不能撞落它顶着的露珠,否则,木耳瞬间就会回归大地无影无踪。这是在科布多时外婆告诉她的。
更多的是蘑菇。这些神奇的家伙一个个撑着一把小伞就像天兵天将一样,一夜间落满了河滩坡地,灌木丛中,桦树林子,那种浑身黑乎乎的蘑菇最多。不管藏在草丛里还是躲在树根下的草蘑菇树蘑菇,都逃不脱哈丽恰姆、卡丽曼她们的眼睛。它们一个个像俘虏一样全进了阿尼帕妈妈家的草篮子。小黑蘑菇最喜欢夜里一丝儿声息都没有的细雨,随着雨滴它们就来啦。小黑蘑菇很好吃,比卡丽曼找到的牛肝菌还香,只要一星儿羊油,炒出来比肉还好吃。
哎呀!后山的林子、草滩真是个采也采不完的大菜园!小黑蘑菇只舍得尝尝鲜,大部分都让阿尼帕妈妈晾晒成干蘑菇,等拉木头的车进山,卖给山外的人。阿尼帕妈妈要用黑蘑菇换的钱供养她的弟弟妹妹儿子女儿上学。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草滩给雨水冲洗得青翠,天地透亮,山山水水露了真身,林子里散着股股清香。
我们家的油灯还没星星亮呢,仰着头看星星,星星真亮!星星也是好奇的,从空中走来,拽住山坡河畔杨树桦树的胳膊,倾听人间夜话。萤火虫也来凑热闹,草尖上一闪一闪,显摆着裙衫。
再远些,青格里河滑过河床嬉笑着。夜风从月光下拂过,带来河狸的絮语。原本是海洋哺乳动物的河狸,在地球陆海沉浮的演变中顺应自然变迁,进化为水陆两栖。这个精灵,和着同类发出的呼唤,尾巴有节奏地拍打水面,是庆幸在自然变迁过程中识时务的幸运吗?
夏天的日子真好!
阳光雨露充足的马奶子草、酥油草……还有一片一片的野苜蓿,牛羊漫山坡,夜里不收圈,黑子、黄黄护卫着它们。这个时间里,家里谁也能喝上奶子呢。这时间的奶子真香!奶桶上面飘着厚厚一层奶皮子。趁着太阳高照的好天儿,阿尼帕带着妹妹女儿做过冬的奶疙瘩。
羊群脱衣服的时候,夏天差不多过一半儿了。羊剪完毛,就该紧着打牛粪饼了。这是夏天最热的日子要干的活儿。
这可是一年里的大事,一个冬天的茶炊、取暖全靠牛粪饼。草经过牛胃反刍排出的残渣,那么经烧,火力和梭梭差不多。只有牛粪饼知道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弥漫着草香的牛粪饼、奶茶、烧酒,让沉沉冬夜变得温馨。
夏天最热的日子,阿尼帕领着孩子们把积攒的牛粪拍成圆饼状,再贴到羊圈牛棚的土墙上,晒得干透,一层一层堆起来垒成垛。“夏天多打牛粪饼,冬天不挨冻呀!”阿尼帕看着牛粪饼堆得和房子一样高了,高兴得很,“现在手累了、腰酸了,冬天炉子里有了牛粪饼,你高兴了,风雪不怕了。”
圈墙上的牛粪饼风干着,麦子该割了。
库尔迭宁的麦子给阿尼帕留下了太多的温暖,家搬到后山,她每年都种一片麦子。第一年种的麦子麦秆长得高,麦穗子小,瘪得还多。
“我妈领着我们跟汉族大叔学种麦子,啥时候播种好,分蘖的时间为啥要上肥,哎哟,要学的事情太多了!”卡丽曼至今怀念着那些年的农耕收获,“我们还种菜,我们种的洋柿子奶茶碗那么大,黄瓜牛尾巴那么长,我们的开花洋芋又沙又甜。”
月光下,阿尼帕忙着把收割的麦子归拢成堆,要不然,夜里下的露水太阳一天也难舔干。要是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阵儿夜雨就更糟了。这片麦子,还有开花洋芋,让她心里踏实。
秋风一阵阵越过阿尔泰山,草原处处是熟透的颜色,就该打草了。
后山坡地的草长得真是茂密,热黑曼跟上小哥哥阿不都瓦依提跑进去,草就埋得找不见了。孩子们手握一把小镰刀,割下的草竟也积少成多,黄绿杂陈摊在太阳下一片片的。秋风燥,很快就能抽干草身上本已不多的汁液。阿比包、阿尼帕抡着大钐镰,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拌和着草香飘过来荡过去满了草坡。
牛羊牧归,房上的炊烟直直卷上天。远方的骑手闪在暮色里,暮色一下下抹去远山近水,人也累得腰直不起来,手臂抬不起来,阿尼帕还是舍不得走。热黑曼、阿不都瓦依提一次次朝阿尼帕妈妈望过去,撞上了他们的目光,阿尼帕也装着没看见,一直到最后一点儿光亮也被大山拿走了,阿尼帕才直起腰说,娃娃们,我们真该回家了。
后山上,谁家的草垛也没有我们家草垛高,金黄的大草垛太阳地里很耀眼。
收着草,还要顾上吆喝羊紧着嘴下的草吃。秋膘厚了,冬天好过。
不知不觉中忽然有一天,推门一片,后山又披上了白袍子。往后的日子,冬宰;一场雪连着一场雪;围着炉火,库布孜扯出古老的歌谣;不知不觉中,小草顶着残雪往外拱了——
草原开始又一个轮回。
托乎提·亚合甫哭着走进阿尼帕家,说:“妈妈叫姐姐呢……”阿尼帕放下手中的活儿,拉上托乎提就走。
亚合甫是阿尼帕的邻居,何止是邻居啊!一起跋山涉水从科布多走回青格里,一起落户青格里,又一起走过了青格里多少个春夏秋冬啊!
亚合甫家和阿尼帕家的经历简直就是一样,托乎提的爸爸从哈密到科布多时,正是尕司令马仲英乱疆,杨增新遇刺的乱世。躲避灾祸,随着乡亲15岁的少年跑到了科布多。
几天不见,加马丽哈妈妈已经瘦成了一张纸片,她无声无息地躺着,几乎察觉不到她还在呼吸,见阿尼帕来了,加马丽哈妈妈挣扎着示意阿尼帕走近她,贴着阿尼帕的耳朵说:“阿尼帕,三个弟弟交给你了,我要走了,找你妈妈去了……”阿尼帕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临终托孤呀!
当天夜里,加马丽哈妈妈就离开了人世,留下了15岁的吐尔达洪,12岁的托乎提,小弟弟库尔班只有7岁。
草原人家生生不息,同步大自然的节律走过人生四季。草原人家对生命充满体贴。青格里有句谚语:“哈萨克没有乞丐。”行走草原,随便掀开一座毡房的毡帘,都会有奶疙瘩和切成三角的馕块。游荡累了,一定会有一双颤巍巍的手递给你一碗放了酥油的奶茶,滋养你疲惫的心灵。
人生很短暂啊,
我们要珍惜缘分。
不是每个人都能亲身相遇,
要帮别人也帮自己;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
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
……
失去父母的不幸留给了三个未成年的孤儿。善良的天性把责任给了阿尼帕。
正逢三年饥荒年月,多一张嘴就多了一份生活的艰难。这一下子就是三张嘴啊!这个不小的家已经够艰难了。阿比包懂阿尼帕的善良,可是一个馕掰成18块可怎么吃啊!“我的阿尼帕,石头可以砸碎呢,贫穷比石头还硬呢……”
“我的阿比包,你没有看见加马丽哈妈妈的眼睛,她看我的眼光让我的心痛呢。阿比包,她不想离开她的娃娃呀,她想着她的娃娃……加马丽哈妈妈的眼睛让我伤心得很……”
“阿尼帕,十多岁的娃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不知道吗?三张嘴啊阿尼帕……”
“总不能眼看着这三个娃娃饿死……”
托乎提三兄弟就这样进了阿尼帕家。他们是阿尼帕收养的第一批孤儿。老大吐尔达洪,老二托乎提,年龄和阿尼帕相差不了几岁。阿比包和阿尼帕要求孩子们叫吐尔达洪大舅、托乎提二舅、库尔班三舅。托乎提兄弟心里,他们的姐姐阿尼帕,也是阿尼帕妈妈。
房子住不下了,脱坯,砌墙,造房。
原本就不宽展的铺盖更不够了,阿比包带着孩子们捡供销社丢弃的碎羊皮,洗净整好,阿尼帕缝制了一床11个孩子盖也够大的羊皮被子。
托乎提已经60多岁了。无论冬夏,过一阵儿老人家就要从阿热勒乡去县上看望阿尼帕。花甲之年的托乎提一说起当年的事儿,就会动感情。
我们是和阿尼帕家一起过来青格里的。在蒙古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我们一起48家人从蒙古回到青格里。后来有人去了哈密,有人去了奇台,还有人阿克苏去了。现在青格里只剩了8户人家。
生我的妈妈命苦得很。1945年,生我的爸爸死了,我才六个月大。我们姐姐吐逊汗两岁,哥哥吐尔达洪四岁?五岁?妈妈又嫁了一个维吾尔族,生了弟弟库尔班。我们一家回青格里,姐姐留在蒙古了。回到青格里没有几年,我的后爸爸又生病死了。后来妈妈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