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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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青格里(节选)(3)

有一对哈萨克族夫妇看他们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时常给他们一些周济。这对结婚多年的夫妇一直没有孩子,一抱起贾帕尔就不想松手。贾帕尔和他俩也有缘分,一见他们就笑得手舞足蹈愈加可爱。有一天,哈萨克族夫妇终于向阿尼帕表白了收养贾帕尔的心愿。

日子过得实在是辛苦!少一个孩子,多少省出些口粮,多一些精力;他们没有娃娃,会对贾帕尔好,贾帕尔到他们家也少受一分罪。

“给他们吧。娃娃太多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再说我还年轻,以后家里好过了,还能生……”阿尼帕劝说丈夫,阿比包一直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阿尼帕给儿子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还戴了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她抱着儿子正要出门时,弟弟妹妹团团围住了她,哭着叫着贾帕尔的名字,拽住姐姐不让她走。

他们给姐姐保证,好好学习,放学后早早回家,帮家里干活儿……

母爱天大。送走自己的亲生骨肉,阿尼帕怎能不心疼?弟弟妹妹的哀求触动了她压抑的情感,儿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在她的心头,阿尼帕搂着弟弟妹妹落泪无声。

贾帕尔留了下来。

经过这件事儿,孩子们似乎一夜间长大了。哪个孩子的老师都说,你们家的娃娃进步怎么这么大?学习用功多了,成绩好了。放学后,女娃做家务,大娃娃带小娃娃;男娃娃去林子里捡柴火,到河里挑水。上中学后,每月有六元助学金,男娃女娃一分钱舍不得花,交给阿尼帕补贴家用。

孩子们成长的岁月,青格里粮食还不能自给,本地产的豌豆成了口粮。马拉石磨磨出的豌豆面粗,一家人去河边滩地山根阴坡找野韭菜、苜蓿、蒲公英。阿尼帕和着豌豆面捏菜团子。她今天掺上些牛下水熬出的油,明天又把林子里采的沙枣花揉进去,整日里琢磨着咋样让菜团子好吃些。

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影响他的一生。漂泊他乡的童年,催生草原古老的普世情怀,这或许就是阿尼帕的母性底蕴。

大地承受不住的东西,心可以装下。

这是青格里的谚语。

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

不论白雪皑皑的冬天,还是青草漫坡的夏天,天不亮,一群一群羊开始往这里汇集。赶羊的人大都熟悉,相互招呼着。一般来说,冬天比较热闹。

阳光透过晨霜缠裹的树梢,停留在了羊身上,羊身上的霜露很快化成一层密集的水珠。各色各样的马浑身热气腾腾的。

青格里城边的羊市,天天都上演着这一幕。牵着马的牧工吆着一群群羊从阿热勒乡、查干郭勒乡、远些子的沙尔托海乡……赶在天亮前汇集这里。牧工拖着困乏的身子,头缩进少皮没毛的大衣筒子里,手揣在毛筒子里,嘴角叼支自己卷的喇叭筒,等着太阳出来。

天亮,羊有了新主人,各自散去。即便是有雾的雪天,老马也能走回自己的家。

这一天,这里多了阿比包的身影。他靠着的老马身上也散发着水汽。他还回不了家,他要赶上新接手的羊群往乌鲁木齐赶。

家里刚有了点儿热气,红了几十年的铁匠铺倒闭了。阿比包没有了舍力气的地方,一家人的生活又没了着落,打土坯挣的馕顾不全一家人的嘴。除了打土坯,阿比包还得去羊市宰羊。宰一只羊给一副羊下水,一副羊下水能换5毛钱,一晚上宰10只羊就是5块钱呀!

青格里草原,羊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羊。男人有一手宰羊的绝活,有面子。宰羊是一门手艺,这门手艺要力气凭经验。

每天一早,从羊市把要宰的羊赶到山坡上,要宰的羊先头低尾高顺倒,再把两只前蹄一只后蹄绑住,散开一只后蹄不绑。这时,阿比包开始念叨不知念叨了多少遍的“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然后抽出锋利的宰羊刀朝羊脖子上一抹,只听羊一声无奈的“咩”,鲜血已顺着刀口而下。没绑的后腿空蹬着,这样羊的体内不会窝血。血流尽,阿比包提起羊后腿,在腿腕处切一小口,拿一根细长的木棍顺着切口插入羊腿皮肉之间,阿比包嘴对切口用力吹气,不一会儿羊就圆鼓鼓的像个皮球。这时候,阿比包洗净手和宰羊刀,开始剥羊。他先把羊腿的皮剥开,又用刀尖小心挑开羊肚子的皮,在切口处分离皮肉。之后,左手执羊皮,右手握拳揣进皮肉之间,三两下冲撞,皮肉分离。拿出洗净的宰羊刀割下羊头,再把剥好的羊悬挂在铁架子上,摘除内脏,最后剔骨。剔骨最讲究,不砍不剁,刀锋过处骨肉分离。好手艺剥出的羊皮不能有刀洞,光洁不见肉。羊骨根根节节不见刀痕。

成就手艺的经验,一天天一年年地积累;想一想家里辛劳的阿尼帕和饥饿的娃娃,力气也就有了。

供销社主任看上了阿比包宰羊的手艺,招聘他到供销社宰羊、放羊。

宰羊又放羊,收入多了不少。宰羊隔三岔五总能落下些羊下水。一起干活的托合塔别克是个好心人,他知道阿比包家的困难,剩下的羊下水都让阿比包带回家。刚开始,阿比包不好意思占公家的便宜。托合塔别克劝他:“卖不掉的羊杂碎,你不拿也要扔掉。”宰羊放羊有羊粪烧,还有羊皮穿。

没那么便宜的事啊,忙着宰羊,顾不上放羊;忙着放羊,又误了宰羊。没几天,放羊的活儿不得不交给阿尼帕。

阿尼帕决定把家搬到后山。

后山,有青格里成就的青龙湖,有青格里滋养的大草滩,只在春秋转场时节,才能看见大草滩上有几处毡房。后山草滩上,冬天的太阳一暖就暖在了人心里。后山草滩上,夏天的月亮长眼睛呢!冬天的月亮也长眼睛呢!

创业还是艰辛的。许多年以后,卡丽曼还说:“我们后山的房子,我们住,星星和月亮也住呢!”

后山有狼。熊和鹿也时有光顾。狼夜黑了出没,狼只要捕捉到羊的气味,再远都会跟过来。狼祸害了羊,他们得赔偿。阿尼帕、阿比包轮流睡在羊圈里,守护羊。冬夜,他们和羊相依为命。狼和他们斗智斗勇,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有次,狼悄无声息溜进羊圈咬死了五只羊,扣了阿比包两个月的工资。

还得防人。人饿极了,就顾不了廉耻礼仪。

除过放羊,阿尼帕还在供销社揽了一份清洗羊肠的活儿。洗一副羊肠两毛钱。羊放在山坡,牧羊犬黑子和黄黄各拦着一边,阿尼帕走到青格里可见水底卵石的浅滩洗羊肠。洗一阵儿,阿尼帕就直起腰,视野里羊群悠然,黑子、黄黄忠于职守,她又弯下腰继续手中的活,为了多挣两角钱,再多挣两角钱,阿尼帕在冰凉的秋水里一站就是大半天。手冻得不知道痛了,腿酸得不是自己的了。多两毛钱,弟弟妹妹就能多吃两个热馕;多两毛钱,娃娃就能多啃一块羊骨头。再说,弟弟妹妹一个个上学了,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到了入秋宰羊的季节,冰凉的太阳照在河面冷森森的,羊子过河试几试都不敢下水。河面扫过的风更冷,小刀子样嗖嗖地割人呢。站不一会儿就觉着浅可见底的河水晃啊晃,晃得人头晕目眩站不住。

河面上只有母亲孤零零的背影。寒风里秋草可怜地抖动着。石头上盘着一圈圈羊肠……这一幅滴着泪珠的画面长在我心里了。

卡丽曼说,青格里可怜苦人儿呀,冬天再冷,冰层下的水也“哗哗”地流着呢。她说,太阳一落山,就眼巴巴地等妈妈回来。太阳一掉到山背后,就冷得人发抖,牛啊羊啊早早溜回了棚圈,她们点着炉火,看着往上抽出的炊烟由细变粗、由浓变淡,直到望不见了,妈妈还没回来。她们一会儿这个朝路上望一阵儿,一会儿那个望一阵儿,越望越着急,最后,四周静得一点儿声息没有,只能听见炉火的呼吸。

等你望得不望了,我妈突然就到家了!一进家门,搂搂跑上去的这个,抱抱跑上去的那个,说,哎呀,又看见我的娃娃了!我不累了,我不冷了,我高兴得就像睁开眼睛太阳就在天上一样!

秋黄了,羊肥了,供销社发愁咋把羊卖出去。青格里距离乌鲁木齐500多公里,到阿勒泰400公里,那时一个县也没有一辆汽车,牛羊肉、皮毛外运是难题。牛羊出栏后,大多是长途跋涉游牧外地。从青格里赶着几百只羊到500多公里的乌鲁木齐屠宰场,不出一点儿意外,一个来回也得三四个月。再肥的牛羊也跑成了骨架子,人遭的辛苦更难说了。人躲着的苦活儿累活儿阿比包揽去,还不都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

临出门,阿尼帕总要忙上几天,给丈夫缝上一个新干粮口袋,打上一馕坑放葱花芝麻的馕;换洗衣服和她手织的毛毯不能不带。穷家富路,家里的一点儿积蓄全塞进丈夫衣服的夹层口袋里。阿比包知道家底,掏出妻子塞给他的钱留出一半:“你和娃娃不活了?”

父亲走时给我们说的归期谁也不会忘,快到这个日子了,一家人就在盼望父亲回家的思念中走过一天天。我们几个人每天都去路口那棵大柳树下等,一天比一天等得长,却没有迎上归家的父亲。太阳早已落在山后了,我们还远远地望着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拉近的路,一线希望在每天午后的眺望中延续着……

卡丽曼说,原先父亲不在时,从没像这次一样感到担忧,无助,总以为只要妈妈在身边就安全。这次,她们眼看着路口大柳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一直到树上一片树叶也不见了。

我们等啊等,从秋天等到了冬天。

青格里的严冬来到了。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玛丽亚、哈丽恰姆、卡丽曼、阿不都瓦依提……还有祖农,留给经过青格里冬天的记忆,除了一坑馕还没进嘴就没了的饥饿,就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冷。那是能钻透骨头冰到心里的冷!

先是黑沉沉的乌云步步紧逼,把天上的太阳揉搓成了一团混沌的羊毛。雪紧跟着来了,由缓而急,由飘而洒。雪终于把天压得低下了头,低到天终于和地接在了一起。

风骤然而起!

山里人不怕雪。再大的雪也不怕。没有雪还能叫冬天吗?没有雪的冬天不囫囵,日子不囫囵,来年庄稼旱,草场荒。旱天多灾,蚂蚱扫一遍,荒了的草场三两年也缓不过劲儿。山里人爱雪。

山里人怕风。怕骤然而起的西北风,那就是萨满施法,大地山川都不在它眼里了,陡然旋起一根根雪柱,排山倒海压过来,劈头盖脸砍过来,陷有形于黑洞,置万物于绝境,直搅得同天寒彻,这就是草原传说千年的“白毛”——暴风雪。

白毛来了出不了门。卡丽曼她们记忆,最冷是1976年的冬天,零下40多摄氏度的天连续个把月,青格里这一年的寒冷比过了东北的漠河。卡丽曼她们几个丫头调皮,端一盆水到屋子外慢慢浇,水流浇出了一根冰柱。怀羔子的母羊全搬进了屋子,垫上了厚厚的草,这么冷的天,怕它们的娃娃流产呢。

青格里无边无际的夜冻僵了,一句话都没有。月亮冻得也不知躲去了哪里,只剩下冰凉的星星吊在半空中。

阿尼帕家的泥屋土院孤零零缩在后山冬夜的皱折里。寒冷的夜像个巨大的抽风机,炉火呼呼作响。我们的牛粪饼哪里能这么烧啊,听阿尼帕这么说,孩子们用炉铲把牛粪饼压实些,再把风门关到最小。那些年,牛粪饼是草原抵御寒冷的主燃原料。牛吃了草排出草渣加工成牛粪饼,太阳晒了一个夏天,一点儿臭味也闻不到,烧起来散发出一股草香味儿。牛粪火炉是冬天的中心,外面的风啊雪啊,不管你有多么冷,都让“呼呼”的牛粪火挡在了门外。

这个时候,火炉上的茶壶“噗噗噗”地一直冒着热气。阿尼帕招呼小些的孩子睡下后,拿出阿比包、孩子们的破衣服,掉了扣子的缀好扣子,破了领子、膝盖、屁股的衣裤缝缝补补。收拾完破衣烂衫,阿尼帕捻动羊毛纺锤,用漂洗干净的羊毛捻出一团团绒线。玛丽亚、肉孜汗在她身边把羊毛撕扯均匀,卡丽曼呢,就在一边学着摇纺车,织袜子。纺锤在阿尼帕手中转动着,旁边的羊毛越来越少,羊毛线团越来越圆。然后三股线合成一股,毛线团滚过来滚过去,卡丽曼的袜子也起了个头。冬天到了,一家大小的手脚可不能生冻疮啊。

先是纺锤,后来用上了哈萨克族的纺线工具“乌勒乔克”,一晚上能捻一两百米,工效高多了,捻出的线还结实。

阿不都瓦依提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个冬夜的炉火,他能感受到那些毛线团释放出的母爱:博大,坚毅。

我是妈妈的小儿子,缠着妈妈的时候多。上高中时,我看了乔治·桑的《玫瑰云》,我妈就跟那个老祖母一样。捻毛线时我妈舍不得点灯,围着火炉,火光中也能看见我妈的手裂着血口子。

天天晚上捻呀捻,捻出毛线给我们织毛袜子,织毛衣,乔治·桑的玫瑰云就是我们草原的云,云飘过来荡过去,不停变大,变成了黑黑的乌云,翻卷着,就像开春时刮的白毛,把天都撕破了,大雨下来了,电闪雷鸣,山动地摇,老祖母不慌张不叹气,全然不闻山崩地裂,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青筋突暴,把翻滚的云团抓在手里,摇动纺车,云团纺成比丝还细的云线,老祖母耐心地纺啊纺,把灾难、厄运纺成了柔软的丝团,看到这里我流泪了……

老祖母就是我妈,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生活多么困难,我妈就像这个老祖母一样,都能一下一下把苦难织成美好的线团。

这样的晚上,阿不都瓦依提还有个盼头呢。不光是他,姐姐哥哥姨姨舅舅也等着呢:火灰里埋着的洋芋蛋。火炉里的牛粪火不红了,变暗了,阿尼帕就从大麻包里掏出十来个洋芋,埋在牛粪饼烧成的火灰里。满屋里闻见香味时,洋芋蛋就熟了。从火灰里扒出来,一人一个,来不及吹吹灰,已经是满嘴沙沙的又甜又香,世上再没有这么美味的吃食!

呼啸着刮过屋顶的风雪,只是青格里生存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