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帕遭遇的时代带给她太多苦难,盛世才统治新疆,阿尼帕的先辈逃避祸乱去了蒙古,饥饿、寒冷,还有一次又一次的搬迁是阿尼帕的童年记忆。随父母回到青格里,根还没扎牢实,父母又永远离开了她……小妹妹哈丽恰姆一声“妈妈”,阿尼帕心中那道苦难岁月筑就的坚强堤坝瞬间崩塌了。她禁不住放声大哭,姐弟七人哭落了夜空寒星,哭来了邻居阿姨。
好心的邻居阿姨又给姐弟几个送来食物,叹着气对阿尼帕说:“生活生活,不就是生下来还要活下去嘛,阿尼帕,你要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啊!”
阿尼帕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养活六个弟弟妹妹。
“有一条活路,只是太委屈你……”
“只要弟弟妹妹不饿死,我都愿意。”
邻居阿姨看着阿尼帕的眼神有些犹豫:“孩子,嫁人,你愿意吗?”
阿尼帕的眼泪跟着邻居阿姨的话音流了下来。太阳落到了山后,雪花从天上飘落,小黑鸟找不到栖身的树窝。生活却还要继续,就像千百年来踩出的牧道,在草原的意志下,牧人和羊群冬去春来告别出发。
阿尼帕对邻居阿姨说,她愿意嫁人,但是一定要带着六个弟弟妹妹出嫁。
你要是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
带着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
维吾尔族小伙儿阿比包没有想到,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就像是唱给他的。
阿尼帕也没有想到,真有人愿意一结婚就养一大家人。
阿尼帕嫁给了阿比包。她没有嫁妆,只有六个弟弟妹妹。也没有马车坐,走到了阿比包的地窝子。自此,阿尼帕结束了短促的青春花季,过早地担起了生活赋予一个女人的天职。
感谢真主,迫于生计的婚姻,却因真主顾惜,似乎前世有约,好人儿遇上了好人儿。
即使没有了一片叶子的枯枝,小黑鸟终有了可以依偎的怀抱。
比阿尼帕年长十岁的阿比包参加过“三区”革命,从部队转业县公安局,可能因为孤儿的人生经历,阿比包心地善良,热情包容,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小伙儿。他心甘情愿和妻子挑起了抚养弟弟妹妹的担子。
天道酬勤。阿比包、阿尼帕带着弟弟妹妹努力创造新生活,翻过年,阿尼帕有了自己的头生子贾帕尔。日子眼看着一天天红火起来。
无论怎样努力,个人命运永远脱不开时代、国家的运道。就像孙猴子再有能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经过短暂的朋友加兄弟,很快发展为由两党交恶到两国交恶。受中苏关系影响,中蒙关系阴阴晴晴。1962年4月,中苏西北边境爆发二次世界大战后最大的边民外逃事件,“伊塔事件”波及中蒙边境,草场争斗激烈,中蒙关系骤然紧张。
公安局领导突然找阿比包谈话,先是讲国际形势如何紧张,反修防修如何严峻,中苏中蒙边境冲突;然后一遍遍问妻子一家如何从外蒙回国的情况;最后,领导严肃要求阿比包和妻子一家划清界限。
阿比包不解,迷茫。妻子一家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老家。他们爱青格里,爱祖国,他们结婚后,家庭和睦,弟弟妹妹健康成长,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家有什么界限呢?边境冲突怎么就牵扯到了平白无故的妻子?
阿比包更没想到,公安局通知他“不要再来上班了”。
根正苗红、前途光明的阿比包,一夜之间没有了单位,失去了工作……
因为“祖国”,羊嘴边的一把草没了:阿比包一月90多元的工资停发了。于一个十口之家,这是更为严峻的现实。
从天而降的沉重打击,阿比包百思不解,没有答案。不少人为他惋惜,也有人出主意“离婚”,甩掉沉重的包袱。阿比包一时难以从这一重大变故中走出来。
阿尼帕只能在青格里河边找到她的阿比包。这让她想起夕阳里久久望着布尔根河的父亲。一个男人要为家承受多少苦难啊!善良乐观的阿比包现在一天没有一句话,望着河水的眼神竟然有些呆滞,阿尼帕担心、心疼她的阿比包。她一进门,就把六个弟弟妹妹带进了这个家,让他和自己一起拉扯弟弟妹妹受苦受罪。现在又因为她从科布多回来连累他丢了工作……是她拖累了丈夫,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该让一个好人承受这么多苦难,这不公平。阿尼帕想来想去要不要和她的阿比包分开……
夜里,阿尼帕轻声细语:“我们分开吧,太拖累你了……”
阿比包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阿尼帕感到,一滴热泪落在了她的手上。
月色如水。
河水长流,生活继续。阿尼帕默默操持着贫困的家,挤牛奶、捡牛粪,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孩子们衣服的补丁也要补得周正好看。牛粪慢火熬出的茶香,牛粪火烤的馕金黄金黄。阿尼帕竭尽心智,把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疼爱温存化入生活每一个细节。
阿比包、阿尼帕是这个大家庭的梁柱,他们有着无须言语的默契,日子再穷再苦,他们也从不在弟弟妹妹和孩子面前怨苦。
阿比包被迫离开公安队伍后,去铁匠铺学打铁。打铁是个力气活,学徒只能抡大锤。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一家人张着嘴呀,咬牙坚持,天天顶着一幕星斗去铁匠铺,从炉膛里夹起烧红的马掌,12磅的大锤抡起来,铁花四射。不到一年,阿比包打的马掌、坎土曼有模有样。牧民兄弟拿着马掌比试的高兴劲儿,让阿比包很有成就感。只是打铁先要身板硬,饿着肚子抡大锤,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记不清有多少次,抡起的大锤砸伤了自己的脚。
这个大家庭一路走来,总也甩不脱饥饿的纠缠。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累了一天的阿比包常常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屠宰场收拾别人不要的牛肠、羊肠。阿尼帕翻洗干净羊肠、牛肠,再灌满面糊蒸熟,有营养又好吃的“粉肠”至今仍留在孩子们的记忆中。
阿尼帕就像个陀螺,从天明到天黑,她一直转啊转,操持完人还要忙牛。家里养了奶牛,却舍不得喝牛奶,牛奶卖钱买粮食。有次,阿尼帕转得忘了挤牛奶,小牛犊挣断绳子吃光了牛妈妈的奶水。好脾气的阿比包大发雷霆,没有牛奶就没有钱买粮食。
为了一大家子的嘴,阿尼帕和阿比包打土块卖。一块土坯能卖1分2厘钱,一晚上打300块,就有3块2毛钱。他们在房后平出一片土块场子。打土块看上去简单,其实不单要讲究技巧,还是个力气活。一早就要把土泡上,土和水的比例一定要适当,泡上一天,泡得没有硬块了,铁锹至少翻腾两遍,泥揉得跟蒸馍的面一样了,才能装模子。沙子筛过,才能往土块模子里摔泥巴。泥巴要填满模子四个角,打出来的土块才周正。得使劲摔,泥巴才能挤满填实模子四个角。
白天有白天的活儿,要赶天不亮,把土块打完。5点来钟,阿尼帕、阿比包就在土块场子忙开了。阿比包往土块模子装泥,阿尼帕端土块模子。取土块模子也有技巧,用力均衡,动作利落,土块的模样才俊俏。
起初,无论他们怎样用心思,总也打不好,就向汉族邻居老冯求教。老冯的土块打得又快又好,在土块场子上,老冯示范,阿比包、阿尼帕跟着学。
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劳动强度,锅里煮的是洋芋,笼里蒸的是玉米面苜蓿菜团子,能吃上一顿没有肉的抓饭也是一家大小的奢望。
有一天,阿尼帕端起土坯模子后突然一阵眩晕,跌倒在地。阿比包这才发现妻子怎么胖了?胖得眼睛睁不开了。不是胖,是饥饿、营养不良引起的浮肿。阿比包抱着妻子阿尼帕,心疼得失声痛哭。
阿热勒乡叫红旗公社,查干郭勒乡叫东风公社,萨尔托海乡叫跃进公社那年,阿比包阿尼帕已经有贾帕尔、阿不都热索里、卡丽曼。家里换了一口大锅,大小11口,原先的锅嫌小了。
同学们喊口号闹革命,玛丽亚悄悄跑到库尔迭宁村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填肚子的东西。她实在是太饿了,村子关门闭户,一声狗叫都没有,别说洋芋,连个冻萝卜都寻不上。玛丽亚往村外的雪地去,她记得村外有一片豌豆地。
扒开雪层,果真有一片倒地的豌豆。豌豆好不容易装满衣服口袋,两只小手也冻成了红萝卜,僵硬得再也抓不住豌豆了。
玛丽亚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想让姐姐姐夫和一家人吃顿豌豆饭,冻得太久的腿脚却不再那么听话,跑着跑着“扑通”一声跌倒了,口袋里的豌豆洒落雪地。雪把豌豆藏起来了,玛丽亚找不见豌豆,坐在雪地上伤心地哭,哭啊哭,哭得老天也动了恻隐之心,玛丽亚快要冻僵的脚突然蹬出一片雪层下的麦子!再蹬一蹬,麦子更多了!
原来,远在天边边的青格里也躲不开“文化革命”,慌着闹革命,麦子地没顾上收。
玛丽亚不哭了,她用力扒呀扒。衣襟兜满麦穗往家跑时,天已经黑透了。
阿尼帕不知在院门望了多少回,终于看见了跑过来的玛丽亚。玛丽亚让姐姐看衣襟兜着的麦穗时,冻僵的小手已伸不开了……阿尼帕把妹妹抱在怀里,泪水不禁滴落玛丽亚冰凉的脸颊。
“真是别人不要了吗?这么好的麦子……”阿尼帕问妹妹玛丽亚。
往年,也去红旗、卫东公社的麦子地捡麦穗,库尔迭宁也去过。收割过的麦茬地躲不了人,不敢抬头,做贼一样。收割过的麦地也有人看,看麦地的人远远走过来,捡麦穗的人拽上装麦穗的布口袋可劲儿往地边的林子里逃,一旦被看麦地的人逮住,捡的麦子没收,装麦穗的布袋子也没收,还要挨顿骂。骂也罢打也罢,你都不能还,你是短了理的贼不是?
“玛丽亚,你真看清没人要了吗?饿一顿忍一忍行呢,脸没有了咋办呢?”
姐妹俩出门时天上开始飘雪花。下雪天不冷啊,进了麦地,阿尼帕拂去头发上的雪花,抹掉睫毛上的冰珠。扒开田垄上的积雪,成把的麦穗从雪层下弹了出来。阿尼帕拢住一把把麦穗,嘴里不停说:“胡大胡大,这是胡大的意愿吗?胡大也不愿意看见他的娃娃饿肚子吗……”她把一把一把麦穗装进布口袋,不停地感谢胡大感谢麦子。白雪覆盖的麦田温暖着她的心,她的心不慌了。
青格里自有农耕始,就留下了一个传统,割麦时田头地边是不割的,遗落麦田的麦穗也是不捡的,这些都是要留下来给没有粮食吃的人。成垄成垄没割的麦子还没有遇见过。
雪一直下着,不知道要下多久。阿尼帕眼里却没有飘落的雪,她眼里是阳光明亮的大地,遗落麦田的麦穗。
她站在麦田里,麦秆齐胸口,
金色的晨光拥抱她全身,
……
那发丝,乌黑得没法形容,
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明眸,
眸子里一片亮光在涌动。
……
她站在
麦堆中间,赞美着上帝:——
“若说,我可以收割,你只许,
拾穗,这不是上天的意思;
把麦穗放下,过来吧,分享我的收获和我的家室。
这是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一首题名《路得》的诗。主人公路得是《圣经》中的人物,她为了养活丧子的婆婆,在波阿斯的麦田里拾麦穗。
这年冬天,玛丽亚和妹妹阿美娜、哥哥霍帕尔一次次跑库尔迭宁没收割的麦地,阿尼帕把雪地捡来的麦穗脱粒,然后用阿比包做的“捣窝子”捣烂麦粒,煮成浓浓的麦子粥。
库尔迭宁村这片没有收割的麦地,是阿尼帕家最温暖的回忆。青格里每年春天都要过“纳吾热孜节”,食品中的麦子粥让阿尼帕怀念一家人艰辛却也温馨的日子。
卡丽曼是阿尼帕的长女。她说,娃娃里面她是姐姐,啥事都要让小的;和姨姨、舅舅比,她又是小的,啥时候也争不过大的,从小干活多,吃苦多,挨打挨骂也多。
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饿。我们就像树洞里一群还不会找食的小鸟,张着嘴等啊等,时常是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星星出来,才见妈妈疲惫不堪地挤进家门。吃上只有妈妈才知道是从哪儿弄到的洋芋、胡萝卜、黄黄的玉米馍馍。要是哪一天吃上有葡萄干的羊肉抓饭,我们就高兴得自以为是高贵的公主了!这会儿,妈妈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说,吃吧,吃吧,只要妈妈在就不会让你们挨饿。
青格里出生的哈丽恰姆是阿尼帕最小的妹妹,她没有爸爸阿力马洪、妈妈波勒斯罕的记忆。
那时候我才两岁多一点儿,我心里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上三年级了还是这样说呢。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是姐姐姐夫。
填表的时候,父亲一栏还填的是阿比包,母亲一栏填的是阿尼帕。从小到大,我们没有觉着自己是孤儿,姐夫阿比包去世了才知道,我们失去的不是姐父,是父亲!
阿尼帕的四妹肉孜汗是坐在骆驼背上的草筐里晃到青格里的,童年记忆雾里看花云中望月,成长的经历倒是刻骨铭心。
姐父阿比包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多重的担子啊!为了我们一家受了多大的委屈!却从没有打过我们,没有骂过我们,连一句牢骚话也没有说过。日子过得清苦,可一家人和和睦睦,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说到几个姨姨,阿尼帕的小女儿热黑曼笑了:“小时候从来没有想着她们是我的姨姨,一直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我妈妈像天生有埋藏悲伤的心胸,她的眼泪只往自己肚子里流。我的贾帕尔哥哥差点儿送人……”
贾帕尔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最难过。自己的父母去世了,阿比包在青格里又没有一个亲人,因为自己一家从科布多归来的株连,丈夫又失去了工作。
孤独的小黑鸟
飞得多辛劳,
可怜它不肯落地,
苦苦地鸣叫。
……
仗着年轻,阿尼帕月子里就下地干活了。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饮食茶饭,还去铁匠铺帮阿比包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