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12]
骆驼知道回家的路有多远
小时候,祖农时常问奶奶,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阿尼帕奶奶总是说,我们跟着布尔根河来的,我们跟着青格里来的。
布尔根从哪里来的?青格里从哪里来的?
布尔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青格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祖农只知道,蒲公英春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雪花冬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这都是奶奶告诉他的。
孙儿的问话,总会引出阿尼帕的思念。
人对故乡的情感是一样的,17年的生活辙印留在了科布多,辙印里虽说多是苦难、坎坷,时光滤去了岁月艰辛,留下的是青春梦想。
在科布多宽阔凉爽的草地,阿尼帕度过了童年、少年。这里一年四季流浪着从阿尔泰山和空旷的戈壁飘拂过来的风,布尔根河日夜流淌,养育这一方生灵。阿尼帕眼里,母亲终日辛劳,从白天到黑夜。父亲呢,总是顺着布尔根河的水流久久望着没有尽头的地方。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
白雪覆盖的远山渐渐变得黛青,大地泛出连波的绿色,春天悄然走过,夏天到了。
收购皮毛为生的维吾尔小伙阿力马洪,从青格里取道布尔根,去了科布多。年轻人打算到科布多收一季毛皮就回来。动乱年月,到科布多谋生的人多。哈萨克人去了多为人家放牧,维吾尔人倒卖皮子,汉人种菜。
那时候,内蒙古到蒙古,蒙古到内蒙古,就跟这家去那家喝个茶,那家来这家吃顿饭,再平常不过了。至于阿尔泰和科布多,本来就是一座山一条河相连毗邻在一处。
阿力马洪老家在喀什。生逢乱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小哥俩避祸远行。一路乞讨,饥寒交迫,从天山之南的喀什流落到阿尔泰山深处的青格里。弟兄俩先是放羊,后来牧马,也牵过骆驼。挨过牧主的皮鞭,遭遇过野狼袭击,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
只要有草原,就有情歌。
从一个毡房到另一个毡房,收毛皮的穷苦人儿阿力马洪,认识了梳着两条辫子的哈萨克姑娘波勒斯罕。
波勒斯罕的奶奶爷爷从阿尔泰山那边来到山这边,定居科布多已经三代了。
草原敞开了胸怀,成全了相爱的人儿。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阿力马洪给女儿取名“阿尼帕”,意思是“引领走正路的人”。
时光在草绿又草黄的轮回中悄然走过一年又一年。长女阿尼帕后,阿力马洪和波勒斯罕有了长子霍帕尔,之后,又有了三个女儿玛丽亚、阿美娜、肉孜汗。石榴树一样,想着还是刚栽下,转眼已儿女满堂。
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了,阿力马洪的乡愁也一天比一天浓。想一想,出来20年了!他思念收留了他、养育了他的青格里,他思念老家喀什……
波勒斯罕看着丈夫又去了布尔根河。她心里知道,那条长长的水流寄托着丈夫浓浓的乡愁。当年他就是循着布尔根河从青格里走到科布多。
决心回青格里,却已经回不去了:当年走出家门,去的还是自家的科布多省;如今想回家的时候,紧靠着家的科布多已是异国他乡……只有山还是那架山,水还是那条水,苍茫天地间。
新疆地名,尤其是天山以北各地地名,多为蒙古语命名。这与成吉思汗六过金山——阿尔泰山,有直接关系。
凡是鹰飞过的地方,都是蒙古人的故乡
这个从额尔古纳河丛林走出的古老民族,在公元第二个千年孕育出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半个多世纪里,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三次西征,蒙古铁蹄挥动“上帝之鞭”,统一了中原大地,建立了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北逾阴山,南越海表,横跨欧亚的蒙元帝国,版图空前绝后。
盛极而衰。
有一种鸟一生都在不停地飞翔,从不落地休息,它落地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死亡。
踏平欧亚大陆的一代天骄陨落了,他曾任的帝国梦在子孙手中支离破碎:在俄罗斯建立的钦察汗国,在中亚建立的察合台汗国,在伊朗高原建立的伊儿汗国,在额尔多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乃蛮故地建立的窝阔台汗国……最终为新崛起的征服者取代。
蒙古高原不仅成就了一代天骄,也是多个游牧民族繁衍生息之地。
世事沧桑。
康熙三年(1664),清政府以数千里大漠为界,划分蒙古高原为内蒙古和外蒙古。
且不说乾隆年间科布多还是清廷参赞大臣辖统阿尔泰山南山北两麓厄鲁特蒙古诸部、阿尔泰、阿尔泰诺尔乌梁海部的首府,清末,乌里雅苏台将军辖区仍包括外蒙古,俄罗斯联邦所属图瓦共和国大部领土的唐努乌梁海地区、科布多地区,面积约为200万平方公里。而广义的外蒙古还包括《尼布楚条约》中被沙俄强行割让的贝加尔湖与额尔古纳河之间60多万平方公里疆域。
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入侵,一系列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
清宣统三年(1911)12月28日,外蒙古贵族在沙俄鼓动下,宣布自治,“大蒙古帝国日光皇帝”哲布尊丹巴“登基”。蒙古贵族借助沙俄武力侵占科布多后又不断蚕食阿尔泰山北麓及布尔根河上游大片土地。
斯大林视外蒙古为苏联的屏障,出于自身利益,一直谋划蒙古独立。民国十一年(1922),斯大林与蒙古达成协定:蒙古同意苏联军队常驻蒙古,苏联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民国二十三年(1934),苏蒙签订互助协定。民国二十五年(1936),苏联军队大规模进驻蒙古。民国二十九年(1940),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阶段,斯大林授意,蒙古与伪满洲国签订了“边界协定”。
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夜,美、英两国为了争取苏联对日宣战,不惜出卖中国利益,成就罗斯福、丘吉尔与斯大林交易的《雅尔塔密约》,堂而皇之地从中国版图上划走了156万平方公里疆域,绵延2000多公里的阿尔泰山,肢解得只剩一个伸向东方的头颅。
这其中,就有阿力马洪一家居住的科布多。
无论是1917年前的沙皇俄国,还是1917年后的苏维埃俄国,对中国的态度没有质的不同——
弱国无外交。
其实,自辛亥革命爆发,群雄争霸军阀混战,北伐、中原大战,一直到谈谈打打的国共内战,自己打自己的时候,外蒙古已形成事实上的分离。
阿力马洪只是个兼收毛皮的牧民,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在他从青格里到科布多的这些年里,世界出了这么多事,他的祖国遭受了这么多屈辱。阿力马洪只知道,原来只要不怕路途辛苦,迈开双脚就可以往回走的青格里,如今却已是关山重重难望断。祖国于一个牧民,有时候是那么遥远,远得就像草地上觅食的一只羊,跟天上飘过的云,永远也够不着。有时候却又是这么近,近得就是羊嘴前的一把草。这么些丧权辱国于阿力马洪一家和他们的同乡,就是想回青格里回不去了,老家的人来科布多串个门也难了,祖祖辈辈逐水草走过春夏秋冬的日子没有了。
河水不问人世纷争,望着奔涌而去的布尔根河,阿力马洪想起哥哥告诉过他:“只要顺着布尔根河走,就能找回家。”
布尔根河从科布多流向青格里,和大青格里河、小青格里河汇流一处,哺育青格里万物生灵,世世代代。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在科布多,你常常会听到这样的问话:“你老家在哪里啊?”
“我的老家阿尔泰,青格里。”
话音未落,他们就会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满面。
他们没有因为祖国积贫积弱顾及不了他们而冷落故乡,对阿尔泰,对青格里的无尽思念一年比一年浓烈。相聚一处,在满是叹息的毡房,在手握酒瓶的草原之夜,他们唱深秋青格里河岸的白桦,唱走过四季的牛羊,还有夏日的斜阳……回故乡的路有多远,思念故乡的情就有多深。
阿尔泰山哟是金色的摇床,
那是英雄辈出的地方,
碧绿的草原像丝织的花毯,
心爱的姑娘像天鹅在歌唱。
阿尔泰山哟是金色的摇床,
英雄喜爱自己生长的地方,
假如叫我在异乡做一个国王,
我情愿在故乡当一名靴匠。
转眼间,长女阿尼帕17岁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一年春风绿了草原的5月,中国科学家到青格里卡增达坂科学考察的消息在科布多不胫而走。阿力马洪和乡亲们还听说,中国和蒙古的关系解冻了,他们回青格里老家有希望了!
然而,现在回青格里可就是归国了。归国,按照外交程序,须从蒙古国转道北京回新疆。那可是劳命伤财的大折腾,再说,还有相依为命的羊呢。
科布多就跟青格里挨着,为什么不能沿着布尔根河走回青格里呢?这时候啊,“祖国”近得就跟羊嘴边的一把草,祖国帮助,居住在科布多的52户中国牧民获得就近归国的特许。
真要离开亲人了,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却发现有千丝万缕的牵挂。波勒斯罕知道,母亲回不去阿尔泰了,因为父亲已经埋在了科布多。就像系住毡房的牦牛绳,母亲会永远陪伴父亲。母亲不走,哥哥们就不会走。
1956年10月一个秋风送爽的日子,52户人家的骆驼队启程了。相处多年的邻居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难舍。
阿尼帕的大妹妹正在放羊,慌慌忙忙抱起一只失去了羊妈妈的小羊羔,跟着阿尼帕追上了妈妈。
骆驼队追随布尔根河踏上了回老家青格里的路。
三峰骆驼五匹马驮着阿力马洪一家,牦牛绳系紧的两个小筐子搭在驼背两边,筐里装着肉孜汗和阿美娜。
几只羊边走边啃路边的草,紧跑慢赶跟着。
晓行夜宿,一路艰辛,最辛苦的是怀有身孕的波勒斯罕,拖着一天比一天沉的身体颠簸路上,饿了吃点儿干粮,渴了喝几口布尔根河的水,还要照顾没成年的孩子,只有大女儿阿尼帕默默地照顾着母亲。
布尔根河突然出现的河狸给枯燥旅途中的孩子们新奇和乐趣,也让阿力马洪兴奋起来:哥哥告诉过他,河狸只生活在布尔根河下游,这一段河面在科布多约有50多公里,剩下的全在青格里。看到河狸就快到青格里了!
果真,卡增达坂山的冰雪银冠已在眼前。
翻过中国科学家考察的卡增达坂山,就是青格里。卡增达坂山是蒙古进入阿尔泰草原的捷径。这座山有故事。卡增达坂,蒙古语,意思是“宽阔的山路”。相传,成吉思汗西征乃蛮部落,十万铁蹄兵阻卡增达坂山,如日中天的马背皇帝一声令下,在大山脊梁开凿出一条兵进车行的大道,铁蹄战车翻山越岭挥师西征,降服乃蛮,横扫欧亚,一代天骄命名这条西征大道“卡增达坂”——宽阔的山路,命名挡不住蒙古铁蹄的山为“卡增达坂山”。成吉思汗有感“天道神授”,铸钟铭文悬挂道旁古树。钟铭蒙、汉两种文字:成吉思汗大道,过往者下马鸣钟。不绝钟声响了724年。1928年,古钟不翼而飞,有声的历史自此不再,只留下荒山枯草给百年国耻平添星点凄凉。
山中古道,最宽处竟有八米!路的一侧是海拔3000多米的卡增达坂峰,另一侧是绝壁悬崖。
终于到了布尔根河北岸的布尔根村。这已是雪落青格里的11月。
与青格里一样,日久,河流流出了一方地名。习惯叫的布尔根,是头台——科布多,经达布松通往二台——萨尔托海的必经之地,许多历史事件中,布尔根都赫然在目。
11月的阳光在布尔根河面冰层上撒满了闪烁银辉。两岸林木也已铅华尽洗,只有白桦不失风韵。河柳也依然丝垂万千。冰层下依稀可闻水流声。河流不屑人世纷争,从远古流来向远古走去。
阿力马洪渐渐找回了离开家园的情景,疲惫一点一点儿从他脸上褪去。“回来了!孩子们……”
回家的路这样漫长!出门时英俊、充满活力的巴郎,还乡时已是一步一喘的老汉了……
漫长的归途啊!
52户人家选择了不同去向:两户人家回了四川老家,13户留在了阿勒泰,有去了乌鲁木齐、喀什、奇台、吐鲁番的,阿力马洪和亚和甫两户人家留在了青格里。
青格里,阿尔泰山东南麓,与蒙古毗邻的高原。千百年来,冰雪融水汇聚而成的大青格里、小青格里和布尔根河、查干河、乌伦古河五水环绕,滋养出了一方山林草原,也养育着民风淳朴的哈萨克、汉、蒙古、回、维吾尔众多华夏儿女。
谢彬《新疆游记》民国六年(1917)十月十四日记:“昨今两日所经青格里河流域,树木稠密,草场广宽,土地肥沃,旧多屯田。”
回到青格里的12月,波勒斯罕为这个已经不小的家又添了一个女儿。出生在青格里的哈丽恰姆让妈妈波勒斯罕在青格里安下心来。
转眼间,到青格里四个年头了,最小的儿子哈帕尔在最不该出生的饥荒年月来到了人世。哈帕尔还没满月,血乳耗竭的母亲波勒斯罕离开了人世。
感知自己不久人世的波勒斯罕,短暂的回光返照,叫来儿女,让大女儿阿尼帕给自己梳洗干净,交代她照顾病中的父亲,带着弟弟妹妹。阿尼帕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母亲看着她的眼神。
阿力马洪伤心过度,波勒斯罕去世六天后,他也追随妻子去了,把六个弟弟妹妹留给了孤苦无助的大女儿阿尼帕……
小黑鸟
孤独的小黑鸟
飞得多辛劳,
可怜它不肯落地,
苦苦地鸣叫。
……
热孜万古丽唱给姨妈阿尼帕的哈萨克族民歌《小黑鸟》,“我的阿尼帕妈妈就是一只小黑鸟”。
父母相继离世的那些天,阿尼帕觉得天塌了。她翅膀的羽毛还不丰满,不能像母亲那样给弟弟妹妹遮风挡雨,不要说今后,让张着嘴的弟弟妹妹吃顿饱饭她都做不到。
围在阿尼帕身边的大弟弟霍帕尔16岁,大妹妹玛丽亚13岁,阿美娜10岁,肉孜汗5岁,哈丽恰姆不到3岁,最小的哈帕尔……弟弟妹妹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人身上,他们的大姐阿尼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