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笑着说:“真的啊,那以后咱们就有新鞋穿了啊?”
崔友义回答:“说是这么说,兵工厂里的鞋子先得解决军需,剩下的才能分给我们中队。不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不是因为新的鞋子,而是咱们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建兵工厂,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力量比敌人大了!小鬼子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爷爷着急地问道:“队长,啥时候把咱诸满的据点给拔了啊?我好多年没赶诸满大会了,拔了据点,我好去大会上吃顿猪头下水泡锅饼,这回我吃他三碗猪下水。”说着话,我爷爷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崔友义说:“不着急,不着急,那还不是囊中之物?最早年底,最迟明年,保准拔掉!秀廷,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弄个猪蹄子,要后蹄,后蹄有肉。”崔友义说着话,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
梅子在一旁笑了。
我爷爷用破袖子擦了擦口水说:“队长,干脆咱吃猪肘子算了。那东西一咬满嘴油。魏老六就喜欢吃猪肘子。王洪九也喜欢吃猪肘子。听说临沂城里的保安大队邵子厚,一天吃三个猪肘子呢。”
“好,打下诸满据点,全队放假一天,都给我到诸满街上吃猪肘子!”崔友义站起来,走向院子,开门的一瞬间,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崔友义走进了一片阳光底下,屋子里只剩下穿着新鞋子的我爷爷和徐家姑娘梅子,不过,这功夫,徐梅子不再是姑娘了,她早成了崔友义的媳妇了。
一把刺刀
在崔友义给梅子带回来崭新布鞋的第二年夏天,八路军主力带着附近的游击队,包围了诸满的日军据点。战斗从早上开始,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趴在主力部队的外围。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是九村民兵指导员了,他教民兵打枪时的口头禅:“你们什么时候能打得像小鬼子一样准了,就算合格了。”有些年轻人不服。我爷爷就踹他一脚说:“你懂个啥?你以为鬼子是豆腐渣?那些老鬼子一个个都是硬茬子。像你现在的武艺,跟鬼子拼一个回合就没命了。要想保住自己的命,你的武艺必须比鬼子精。”所以我爷爷练起兵来毫不手软。
这天,我爷爷带着九个村的民兵,这些民兵都扛着锄头和铁锨,说是主力打下据点,他们就负责扒炮楼。我爷爷知道这一回八路军是铁心拿下诸满这个大据点了。我爷爷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兴奋过,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眼前那座炮楼是在我爷爷手底下建起来的,它曾经在将近六年的时间内丧心病狂地欺压着这里的老百姓,而现在我爷爷终于可以亲手结束了它,也结束这多年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和所有诸满人心头的噩梦。
开始,主攻部队是一个营,鬼子并没把八路放在眼里,毕竟这样的攻击发生过若干次。第一轮攻击就让鬼子密集的枪弹打回来,八路刚撤下来,鬼子就反扑了。31个鬼子就敢打反击,民兵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这才相信了我爷爷的话。
可是鬼子忘了这是1945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可不是1940年的时候了。我爷爷忘了自己的任务,从壕沟里一跃而起,迎着鬼子就冲上来。营长一看,立刻命令吹号,结果是鬼子刚出据点,就被八路一个冲锋打了回去。鬼子这才知道锅是铁打的,他们守在炮楼里,相互支援,凭借火力和充足的弹药对抗着八路军。
为了避免伤亡,八路军改变战术,开始土法作业挖地道。经过一中午的作业,地道挖成了。他们用一副新棺材,装满了火药,运到炮楼下。
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碉堡塌了,还没等天上的乱石落下,八路的冲锋号就响了。
前排的人跳起来了,喊着号子冲了上去,后排的人也站起来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呐喊着,甚至是欢呼着冲了上去。直到傍晚,据点内的31名日军官兵才被全部歼灭。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爷爷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把带匣的刺刀,拿起来一看,那是日本人的刺刀,是放在长枪上的,中间有凹槽。这样的刺刀,我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小哑巴就是被砍了一刀后,又让这样的刺刀穿胸而死的。在东流庄战斗中,鬼子们也是用这样的刺刀杀人的。我爷爷赶紧把它揣了起来,崔友义看见了,上来说道:“找到啥好东西了?”我爷爷从怀里露出来个刺刀的把来,笑着说:“留个纪念呗,好东西啊。”崔友义急得直跺脚:“我咋就没找到呢,不行,这是战利品,得上缴啊,交给我吧。”两个人就吵吵闹闹地闹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一边的王忠也听到了动静,走上来,知道了情况后,笑着说:“别闹了,秀廷赶紧藏起来吧,发现了就没收了。”我爷爷就赶紧藏了起来,快速地跑到一边,留下崔友义和王忠在后面哈哈地笑。
那把刺刀我爷爷一直留着,每天都要拿着它看上好久,那里面藏着他年轻时候的记忆,藏着他年轻时候的所有年华,也藏着他一辈子的希冀……后来,我爷爷把这把刀捆在木棍上,天天练刺杀,把老家的那棵梧桐树给刺得遍体鳞伤。对了,照片上的那把刺刀,就是它。
战后,那个营长摸着我爷爷的头说:“真是个好兵,可惜你个子太矮了。”我爷爷说:“秤砣小,压千斤呢。”营长他们都笑了。
至今我爷爷都把没能当上正规八路的原因归于个头矮。他常说:“要是当上正规军,凭他的枪法,早成了英雄了。”我说:“爷爷,你就是英雄!”我爷爷笑了,摇摇头说:“爷爷不是,那些战死的人才是英雄呢。”
在1945年下半年里,是崔友义和我爷爷过得最好的半年。诸满街上明目张胆地建立了自己的民主政府,崔友义当选了区长,王忠随军南下了。新建立的民主政府重新划分了土地,每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崔友义早当爹了,梅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胖胖的很可爱,小女孩取名“小静”。我爷爷笑着说,要是按当时的习俗,他们结婚的时候自己应该是“伴郎”,生了孩子自己是“干爹”了。后来,我爷爷没当成静儿的“干爹”,崔区长做主把自己的妹子嫁给了我爷爷,按当地习惯称法,我爷爷干爹没当成,倒当了静儿的亲姑父。
日本人被打跑了的时候,魏老六回来了,可是他的土地,他的房屋都被民主政府分给了老百姓。魏老六不干了,带着人找到了崔友义,要拿回自己的地和房子。
崔友义见到魏老六就冷笑道:“你还有脸回来啊,当年你跑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了,是你把自己的家产和整个诸满街拱手送给了日本人。现在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抢回了房子、土地,你倒回来要东西了?告诉你,你要土地、要房产,鬼子占着诸满街的时候你咋不回来向鬼子要?土地是我们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老六指着自己后面拿着枪的手下人,恶狠狠地说道:“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不给也得给!”
崔友义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就凭着你这几条破枪,这几个怕死鬼,就敢上诸满区人民政府来闹事?也不找杆秤称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说完,崔友义掏出那把王八匣子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说:“你睁开眼看看,这把枪就是诸满据点的鬼子队长的配枪,老子几年前就敢取他的小命夺他的配枪。”崔友义的话音未落,我爷爷的长枪就指在了魏老六的脑门上。
崔友义说:“魏老六,看清楚了,那个鬼子头就是他——葛秀廷一枪打下马来的,你们脑袋比鬼子的头还硬吗?”
这时,周围几十条长枪将魏老六的人包围了起来,魏老六当时就吓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崔友义拍案子道:“把他们的长枪都给我缴了。”周围的人上来,没收了魏老六的人的武装。崔友义也走下来,走到魏老六面前,对他说:“念在老乡的情分上,给你个选择,要么马上从诸满街滚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人民政府把你老账旧账一起算清楚了。”
魏老六一听,说:“老子也是抗日的队伍。你把枪还我,我立马带人走。”崔友义给我爷爷一个眼神,我爷爷一眨眼工夫就卸了子弹,把空枪还给魏老六。
等他们跑出区公所,我爷爷上来给崔友义说:“区长,就这么让他跑了?”崔友义长叹了一声:“算了,现在是国共合作。诸满街上这几年流了太多的血了,经不起再死人了。”
原本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以为,抗战胜利了,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可以安心种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地过下去,会一直到他们两个都老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魏老六这些人又回来了过了年,从南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国民党翻脸了,要进攻解放区。马上又要打仗了,而这一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一次也与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样,敌我力量差距非常大,国民党军队号称800万大军呢,听说很多战场上已经出现了一边倒的形势。
没几天,国民党部队就进入山东地界了,跟着那些正规军一块回来的还有以前的地主坏蛋们,其中就有魏老六。一瞬间的功夫,和平与安乐在小小的诸满街上就悄然离去了,整个诸满街又危在旦夕了……
原载于《中国报告文学》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