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友义的双手举着更高了:“你看我这手,都举到天上去了,谁打的你们我真不知道啊。”伪军队长看着崔友义,心里也犯嘀咕,是啊,手都举着呢,这咋开的枪,大晚上的,真遇见鬼了?周围就这么几个人,不是鬼开的枪就是自己人开的枪。这种打黑枪的事在伪军中经常发生,伪军小队长脑袋一下子想起来,他想到当年,自己不就是在趁黑天枪杀了跟自己有仇的前队长吗。想想当年的情景,伪军队长的脑袋轰的一声,就像一粒爆米花,一下子炸了。这黑天黑地的,放个黑枪杀个仇人那不是小菜一碟?想到这里,他的眼前满是黑黑的枪口,哪里还有现大洋的影子?
他悄悄地往后退,等退到最边上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遇鬼了!”自己掉头就跑。队长一跑,剩下的人一哄而散,比冬天山上的兔子快多了,一下子就没影了。等到所有人都跑没的时候,崔友义才松懈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在崔友义的身后,不,是在崔友义的大衣底下,我爷爷提着那把盒子走了出来,他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原来,一看形势危机的崔友义想了一个怪招,把长枪扔在了地上,让身材矮小的我爷爷,端着一直没舍得用的盒子藏在他的大衣底下。在黑暗的环境中,几米开外根本看不见崔友义的大衣底下还藏着一个人,也就是我爷爷身材矮小,要换成别人根本藏不进去。我爷爷就那么藏在大衣底下,把枪管从大衣伸出来,敌人来一个打一枪。那只盒子只有五发子弹,是我爷爷头一次和鬼子交手,从鬼子头那里弄来的,当时九爪龙看中了,想要,王忠也看中了,没好意思要,最终崔友义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盒子是日本货,别看枪小,可火力猛,射程远,加上我爷爷那个枪法,二十步开外打家雀子的手段,十米之内打汉奸,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惜,枪里只有五发子弹,也就是碰上了这帮贪生怕死的汉奸,碰上了心怀鬼胎的汉奸小队长,要是换成鬼子麻烦就大了。除了开枪,我爷爷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么一来,才把那帮胆小的汉奸给吓走了。完事儿之后,崔友义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我爷爷,捡起伪军丢下的枪支弹药就跑,其他的同志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得去支援一下。
英雄如山
一直在大山里走到第二天的早上,山里都没听见任何枪声,我爷爷和崔友义这才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一晚上没喝水也没住脚,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我爷爷说:“看样子咱们这里是没啥大事儿了,要不咱们去梅子那歇歇腿,吃点东西吧?”崔友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里没事儿了,其他区不一定没事儿啊。走,咱们再往其他中队的地盘转转,到了明天晚上要是再没事儿了,咱就到梅子那歇歇,我让她烧盆热水,咱俩烫烫脚。”说完,两个人又爬起来往其他中队的地盘上转悠,到了太阳出来了,河里的冰化开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有些动静,两个人赶紧趴下来,警戒起来。果不其然,从远处跑过来两三个伪军,一看就是让游击队员打散的,一个个丢盔卸甲的样子,有一个连枪都跑没了。我爷爷和崔友义一点都没有犹豫,抬起枪来,子弹就打在伪军的腿上,几个伪军扑倒在地上,受伤的那个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两个人走上去,搜缴了他们的枪支,正在这个时候,几个游击队员也跑了过来,看见了崔友义和我爷爷,看见了地上的伪军,也才慢慢放松了脚步。
崔友义向他们喊道:“诸满队的崔友义。你们哪部分的啊?”
“我们白埠区的。”
崔友义一听白埠的也来劲了,追问道:“九爪龙呢,没跟你们一起啊?”
游击队员们无奈地说:“你说我们队长啊,都打散了,我们从前天开始就和敌人遭遇了,一直纠缠到山里,打着打着队长找不到队员,队员找不到队长了。好像我们队长往南边跑了。”
崔友义说:“好了,俘虏你们带回去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两杆枪也归你们,走,秀廷,咱们找找孙隆三去。”我爷爷一听找孙隆三,也跟着兴奋起来,不过我爷爷没有忘了自己的拿手戏,顺手从汉奸的子弹袋里弄出三排子弹。
两个人就一直往南边找,一连几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一直到了下午的时候,我爷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两个人决定下山休息,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头上有几个人,仔细一看,不是伪军,应该是游击队员。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上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站着的人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还端着长枪正在瞄准呢。仔细一看,站着的人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大蓑衣。崔友义和我爷爷相视一笑,我爷爷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那不是九爪龙吗?”崔友义也笑了,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喊着:“隆三啊隆三,站这里干吗呢?大敌当前还在这儿给队员们教打枪啊?别啊,抽空到我那里去教啊,这荒山野岭的,你显摆个啥啊……”可是站在地上的孙隆三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围在周围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崔友义,一个个脸上充满了凝重,有的人的眼睛已经是红通通的了。崔友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沙哑着声音对他说:“崔队长,孙队长,孙队长他,牺牲了……”
崔友义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觉得天昏地暗一般,强忍着转到前面一看,孙隆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长枪架在树杈上,身体靠在树干上,保持着向前射击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同以前一样,安详自然。崔友义忍不住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只那么一碰,他便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倒在了巍峨的大青山上……
我爷爷说,九爪龙牺牲的原因,放在现在叫作“心肌梗死”,前几年,村里的一个远房的姥爷,也是因为这种病在睡梦中就失去了生命。村子里的人说,只有生前行善积德的人,阎王爷才让他选择这样的死法,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开。
孙隆三牺牲的时候已经整整六十三岁,年事较高的他身体机能在不住地退化,加之与日伪军周旋了两天两夜,过度疲劳,心肌梗死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瞄准着前方,对着前方的鬼子和四散而逃的伪军们,老天爷也让他保持了这样的状态,不管山风如何吹,他依然没有倒下,只有在战友们的安慰之下,他才安心地离开,离开这片他深爱着并且费尽一生的力气保卫着的大山。他的一生都是奔跑着的,从东北的黑水白山到山东的青山绿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他都是奔跑着的,没想到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安详。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行过大善积过大德,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血液都洒在了抗击外敌上,洒在了争取自由、争取未来的道路上……
孙隆三走了,这位让日伪军伤透了脑筋的白发老者,这位蒙山上年龄最长的土八路,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孙隆三的死和魏立久的死都隐隐约约的预示着什么,只不过后者的死预示着抗战的艰难和困苦,而前者的死则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在孙隆三牺牲之后没多久,号称拥兵万众,有着精良装备的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日军的走狗,伪十军第三师,在这片大山上肆意作恶了二十几年后,被八路军一扫而光,作恶多端纵横多省的巨匪刘黑七本人也被击毙。紧接着,伪建国军第十军的主力部队荣子恒部、刘国祯部以及王立庆部都被八路军悉数歼灭。蒙山地区最大的伪军武装伪十军被全部消灭。费县周围的日伪军已经气数殆尽,剩下的残余部队和日本鬼子一起龟缩在一些大据点里面,不敢迈出据点一步,那铁壁合围规模性的大扫荡,那种日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边倒式的战争,日本人再也玩不起来了。几个小鬼子扛着三八大盖,追着游击队员满山跑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山里撤出来,在诸满街一河之隔的小北庄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我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富得流油,袋子里的子弹都快装不下了,只不过身材还是那么矮小。
1943年的秋天,去费县城开会的崔友义破天荒地带回来了好多崭新的布鞋,有男式的也有女式的,还带回来了一箱崭新的手榴弹,箱子上面清楚的刻着“温河兵工厂”。梅子和我爷爷拿着崭新的布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自日本人进了诸满街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没有穿过什么新鞋子。我爷爷更是没有合身的穿着,让鬼子撵得常常赤着脚满山跑。我爷爷把那双新鞋子穿在脚上,反复地试着,然后又赶紧放回箱子里,舍不得穿。崔友义笑着对我爷爷和梅子说:“不要紧,大胆地穿,下次去开会再带几双回来。咱们部队在温河那里开了自己的兵工厂,生产这样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