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伪军
最初在蒙山周边建立起来的地方武装力量,存在着很多的问题。这些武装力量看起来人数不少,与日伪军在数量上基本可以持平了。可是真正比起战斗力来,这些地方武装队员就要低好多了,尤其是武器。事后几十年,回忆起当时的县区武装来,我爷爷毫不犹疑地承认1941年前后来的那帮老鬼子,单兵拼起刺刀来,一个能抵咱们五六个甚至十个,可是到了1944年,不论是力大无穷的崔区长还是喇叭刘,跟鬼子拼起刺刀来,一定是一盘小菜。费北县大队的副大队长王保胜在长埠岭战斗中,一口气刺倒了五个鬼子,弄得鬼子们提起王保胜头就大了。他们悬赏一两肉一两银,一两骨头一两金,来换王保胜的命呢。当然,王保胜在东北抗联里就当过排长,军事素质一流。但事实上,1944年以后,鬼子单兵素质明显地差了许多。后来我爷爷说:“那些老鬼子差不多都战死了,新招的鬼子兵当然就差了。”
可是共产党要的是全民发动来抗日,至于武器,大刀、长矛、木棍、猎枪、土炮,凡是能打死人的都算武器。当初我爷爷就别着一把木头枪参加的队伍。
我爷爷说,来到蒙山地区以王忠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带来武器装备,他们带来的是思想和意识。所有的武器装备都需要自己筹集。像徐子仁、魏立久,他们几乎是变卖了家产或通过关系,绞尽脑汁地想法筹集武器。在崔友义刚刚接受党的领导的时候,王忠就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要求多少人马多少装备,而是要发展以当地村民们为基础的乡村抗日系统。因此,王忠、崔友义在诸满组织了联庄会、农救会、民兵联防队等等,作为诸满的抗日力量。而这样的组织是基于地下的,组织的建立是基于乡里乡亲的互相信任,组织内的人几乎都是下地干活的农民,他们基于对外来入侵者的痛恨和对崔友义的信任,而毅然决然的参加了这样的组织,可是他们本身就没有太大的战斗力,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民,对于拿枪打仗更是一窍不通。而这些组织则是以后抗日游击队的基础,是八路军115师山东纵队重要的兵员供给站。115师进蒙山时,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1945年抗日胜利后,部队人员达26万。以蒙山抗日大队为例,王保胜在这七年半的时间里,为115师输送的兵员达1490人,而王保胜县大队之所以整体抽调为主力后,自己并没有塌架,是因为崔友义这样的区、村武装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兵员。虽然,这些放下锄头的农民打仗外行,但内行都是外行升格的。当时我爷爷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正规的伪军还低。当然,在民间武装力量之中,也有些作战能力非常强的,他们多数为乡镇当地原有的武装力量,例如县大队王保胜部的前身,就是仲林镇的民团(仲村镇在抗日战争时期属于费县,那时的费县很大,蒙山前的平邑、仲村、梁邱、上冶是其中比较大的镇子,诸满和地方这样的镇子跟上述四大镇比还小了一点儿,尽管诸满当时已属繁华之地了)。除此之外,地方抗日武装力量的组成,还包括国民党撤离后留下的军事力量,甚至还有当地的土匪。这些人对于共产主义本身就没有信仰,在抗日战争的漫长岁月中很容易出现叛变的情况。以蒙山独立支队为例,它的前身是驻诸满一带的国民党临沂专员公署保安第六团,团长为当地绅士邵子厚。为了争取这块武装力量来一起抗日,一起保家卫国,八路军山东纵队多次对他们进行了谈判和争取,最终邵子厚的保安第六团才更名为“八路军山东纵队蒙山独立支队”。邵子厚接受改编的原因是形势所迫,毕竟国民党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已经撤出了蒙山地区,到1941年五万鬼子扫荡蒙山前,蒙山地区几乎成了八路军的天下,邵子厚出于自保的心态也不得不依附于共产党。那工夫,由于115师入主山东,八路军在鲁南的力量已经很可观了,连势力最大的伪军荣子恒都得躲着八路。再比如大名鼎鼎的土匪刘黑七刘桂堂,鼎盛时期的刘黑七部,在老家锅泉拥有近五千人的土匪队伍,配有充足的枪支弹药,是一支日、顽、伪、我四方都想争取的力量。115师抓住刘黑七孝敬父母的特点,曾派一个连长带着礼物拜访刘母,希望她劝说儿子以民族为重,联合八路打鬼子。费北县长马鸿祥甚至多次面见刘黑七劝他抗日救国。但是一向享受惯了的刘匪,吃不了当八路的苦。刘黑七被国民党收编后,以国军36师师长的身份带队返回沂蒙山,共产党辖区的村镇里还写了“荣归故里,反正抗日”的标语欢迎他,当时的刘黑七也是一口答应下来,并号称为了抗日,丢上这颗脑袋也值了。刘黑七曾经也是条汉子,早年在冯玉祥组织的五原誓师抗战中,他带领自己的两万匪徒加入了冯大帅的抗日大军,做了前敌总指挥鸿吉将军的副手,曾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冲进敌阵,这次血拼,成了他罪恶一生中难得的闪光点。但他本性难改,这个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只有唯利是图的匪寇,叛变成了他必然的个性。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组合群体本身就是松散而危险的,不光不能指望他们抗日,关键时刻他们别在背后狠狠地打上一枪就不错了。果不其然,邵子厚部在接受改编后的1941年冬天,日军大举进攻蒙山时,他就拉起队伍投靠了日本人,当了临沂保安大队长。而土匪出身的刘黑七则更是荒唐,这个身无定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一会儿是冯卫祥的师长,一会是张学良的旅长,一会是国民党的师长,一会儿又成了日本皇协军的司令,就这样改来改去的,手底下的人称呼他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大哥”这个称呼靠谱啊。
因此,八路军注重那些草根民众,尤其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农民子弟成了他们抗日的力量。于是八路一到蒙山,立刻发动起民众抗日的热潮。看起来风风火火的蒙山脚下抗日武装力量,除了八路军115师的东进支队,也就是当地农民组成的游击队靠得住了。可是把世世代代拿着锄头的农民,改造成随时可以拿着枪,与敌人作战的士兵又谈何容易啊。我爷爷说,那个时候队里要求大家学会打枪,可是队里的枪支少得可怜,十几个人才四五条枪。弹药少,每条枪配上五六发就不错了。于是大家想了一个主意,队里有木匠出身的,让他用木头做成一个一个枪的模型,然后把木头里面掏空,按照真实枪支的重量在里面填充上石子儿,然后再让大家这么举着。我爷爷就这么举着木头的枪,眼睛盯着前面靶子的红心,一举就是一个上午。多年后,当我爷爷成了区上有名的快枪手,打起敌人来一枪一个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多么的值得。可是,在当时,这可是个要命的活儿。刘福兰举着举着就想泄气,他给我爷爷说:“这还不如给人家吹一天喇叭来的舒坦呢。”我爷爷点了点头:“是啊,当初给人家背一天的大石头也没有这么累啊,这背石头还有歇歇的时候,这咋举着个木头枪都不让动弹呢?”不过崔友义说了,练枪就得这么练,适应了枪支的形状和作用,打起仗来才能比别人打得快,打得准。你得做到举枪、瞄准、射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要是遇见日伪军了再去现瞄准,那还不让敌人一枪崩了啊!王忠说得更玄乎,战场上生与死就取决于谁的枪法准,出手快,一秒钟决定死活。你们看见八路军,就是115师的那些老兵吗,百米之内打小鸟,一枪一个,那是人家练出来的,谁天生会打枪?
其实摆在他们面前最困难的事情,不是那座高耸的炮楼,更不是练习枪支的劳累与辛苦,而是根本就没有枪。队上仅有的几把钢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破烂货,有的连个瞄准星都没有,有的枪管都不直,拿回来了还得自己重新修。那些枪支也就是能保证那些子弹是往前打的,不是往后打的就不错了,至于你想往哪里打,什么时候打得准,就得看天意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村子里的火枪用得舒坦呢,那玩意也不用像钢枪一样,三点一线地苦练靶心,填上火药开枪就行。
枪支弹药的事情一直是困扰着游击队的事情,八路军也好,地方武装也好,整个蒙山地区还没有造武器的能力,从西边运过来的武器连正规军都不够用的,别说游击队了。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的地方抗日武装,一旦碰上装备充足的日伪军是相当危险的。有一次崔友义他们刚刚下了山,就迎面遇见一群气势汹汹的伪军,打眼一瞧,足足有五十多号人,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一样。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可是为时已晚,走在最前面的我爷爷已经露了半个身子,被伪军发现了,结果几十号伪军二话不说,照着我爷爷这边就追过来。队里头有枪人举起枪来想打,被崔友义一把拉了下来:“打个屁啊,看见那清一色的中正式吗?一看就是国民党投降鬼子的部队,咱拿什么跟人家打?赶紧往山上跑。”说完,崔友义带着大家转身就往山上跑,边跑边喊着:“分开跑,分开跑,别扎在一堆。”队员们一听分开跑,就又站住了,不知所措了,分开跑倒是分开跑,到底谁和谁分开跑啊。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也没有纪律性,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谁都拿不定主意了。崔友义冲进人群中胡乱一扒拉,把人分了一下:“有枪的人带两个没枪的人,三个人一组,分开跑。”大家伙这才明白过来,纷纷朝四面跑开。崔友义拿着一把长枪带着我爷爷和刘福兰一组,往北边跑。我爷爷说,那把破枪的木托都快掉下来了,看起来还不如那木头枪模型结实,而当时也没有子弹夹,所有的子弹都被装在崔友义的布袋里,满打满算也就五发。崔友义刚才说的对,就这装备,“打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人家,能跑就赶紧跑,跑掉一个是一个,保命要紧啊。
跑着跑着,跑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跑歪了,跑歪了,前面应该是个悬崖,错不了错不了,我想起来了,是个悬崖来着!”崔友义和我爷爷一听,也跟着慌了神。吹喇叭的刘福兰经常走南闯北的,号称蒙山的百事通,大山里的路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他说前面是悬崖,就一定是悬崖。我爷爷在后面不住地责怪起来:“刘喇叭啊刘喇叭,这节骨眼上你咋就不认路了啊,你不是百事通吗?”刘福兰在前面焦躁喊起来:“我那百事通平时的时候管用啊,这后面十几号人拿着枪追着呢,脑子了都成一盆浆糊了,还通什么通?这下坏了,光顾着跑得快了,谁还顾着往哪里跑啊。队长,队长,咱们赶紧回头,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再跑咱就钻死胡同啦!”崔友义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回过头来,大声喊着:“跑,继续跑,汉奸还有几百米远就到了!”于是,三个人只能继续往前跑,前面就是一个五六丈高的悬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直接泄了气,除非谁长了翅膀飞过去,要不然没有人能过得去那条鸿沟。
那是我爷爷打游击的时候第一次走投无路,前面是不可逾越的悬崖深沟,后面是几十号拿着长枪的伪军,看起来怎么都是个死。我爷爷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刘福兰也拿出一把砍柴的斧头,两个人开始背对着悬崖,我爷爷说道:“队长,回头拼了吧,换一两个咱们也赚了!”听了这话,崔友义哭笑不得:“拼?拿什么拼?是拿你那个猪都捅不死的小刀,还是老刘那把生锈的斧子?走不到人家身边,就让人家乱枪打成马蜂窝了。”
我爷爷越来越着急了:“那咋办,那咋办,总不能让人家活捉了去吧,到时候再在诸满街上游个街,然后挖个坑活埋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崔友义没有答话,探头往山崖下看去,山崖下是一片开阔地,长着半人深的荒草,草地上一团一团地长着一些荆丛,至于草下边具体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崔友义看了一下说道:“宁愿埋在山里,也不能让敌人抓了去。把你们手里那杀猪的刀子,砍柴的斧子都给我扔下去,咱们往下跳,是死是活的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听了这话,刘福兰和我爷爷都有点犹豫,毕竟下面是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这万一是石头跳下去就是个死啊。两个人正犹豫的时候,后面的伪军已经追上来了,咋咋呼呼的,能看得清楚伪军身上的子弹袋子了,突然一颗子弹从几个人身边划过。崔友义扔下了那把长枪,蹭地一下就跳了下去。我爷爷和刘福兰也把手里武器扔下悬崖,跟着跳了下去。
我爷爷只感觉到耳边的山风呼呼地吹,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很短暂,只听“扑通”一声响,我爷爷就砸在了地上。那一瞬间,我爷爷感觉到整个身子都碎了,疼得难受,我爷爷寻思,这下子可是完了,估计不死也是个残废了。没想到缓了一下,动了动手脚,身上除了疼,并没有伤着要害。我爷爷感到身子下面黏糊糊的,伸手一抓,原来悬崖下面的地面上都是松软的泥土,看样子是一条几乎要干涸的河流了,厚厚的淤泥和高高的草丛,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这才救了三个人的命。汉奸们追到悬崖,他们探着身子看一眼深沟,一片一片的草丛和杂木,哪里有土八路的影子。他们气急败坏地打了几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悬崖上没了动静,三个人才爬出草丛,崔友义找到那杆破枪,我爷爷找到了那把杀猪刀,刘喇叭找到自己的砍柴斧,三个人相视一笑,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