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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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的爷爷是英雄(节选)(1)

杨牧原[10]

中部 血雨腥风扫蒙山

“你好,同志”

1939年初日本军队侵占费县城,虽说当时守城的国军不战而逃,让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夺得蒙山前最大的城市,但在县城南的东流庄,日本人却尝到了民间力量带给他们的伤痛。其实不光是我爷爷弄不明白,就连日本人也在纳闷,拥有国家武装力量守护的县城,没给日本人带来伤亡,小小的一个村庄,一个只有民间自发武装力量的小村庄,却让日军付出了死亡78人的代价。

日军大摇大摆的进城时,大队的中国人举着太阳旗欢迎他们呢,每每说起这件事,我爷爷就一肚子气。我爷爷说做人要有骨气,一个爷们没有血性怎么行?

县城除少量日本军队外,另外建立了9个伪警备大队,34个分队,1个自卫团,在费县城周边较大的集镇中个驻扎一个大队。其中,1940年日军在诸满建立据点,驻扎的日军只有一个小队,连官带兵才31人,驻扎伪军却高达400多人。诸满是这样,整个蒙山地区也是如此,1941年5万多鬼子扫荡蒙山后,八路主力被挤出蒙山,当地武装及费北行署被困在蒙山,日军绕着蒙山根据地建起几十个据点,守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和一个骑兵快速小队,不足600人,而汉奸就有8个大队,23000多人。汉奸成了敌后日军得力的帮凶,成了敌后抗日武装重要的对手。

虽然据点内的日本士兵数量并不多,但是每一个据点的防御工事都做得相当严密,鬼子们是以纯军事的角度,来设计这些据点的,以当时山东纵队的那些武装,想要攻打这些据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诸满据点为例,据点距离诸满大街很近,足可以严严实实地看着诸满的一举一动,三八大盖足可以射击到中心大街。重机枪可以封锁红峪子山口。尤其是那两门炮,打到大顶子山简直就是一盘小菜。日本人的据点建立得相当有学问,中间是两座互相照应的高炮楼,炮楼周围挖着又宽又深的鸿沟,从鸿沟到炮楼之间地面上都被架起了铁丝网,地底下都被埋上了地堡,地堡和炮楼通过甬道相连。射程之内,原本长着的树木和花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从炮楼上往远看,一片的开阔地,直接看到几里外的动静。炮楼里架着几尊黑漆漆的小钢炮,配合着开阔的视野,那些小钢炮打起来又准又狠。这样的防卫设施,仅有步枪和手榴弹的地方武装基本上就是无法攻破的,光那几门黑漆漆的小钢炮就够游击队员们受得了。那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基本上是从来不出据点的,据点里一天到晚灯火通明,待在里面的日本人和伪军,就像是铁了心要扎在里面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整日有序地来回警戒放哨,除了行动绝对没有哪个日本人独自走出来。而当据点里的日伪军队浩浩荡荡得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指不定哪个村庄就要遭殃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去诸满街北面的瓠子山,那是日本人占领诸满后,在山上修的第一个炮楼。一色的水泥和石块组成的。几十年过去了,水泥依旧比石头还硬。这座炮楼高十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常年驻有一个班的鬼子,整个山头围上铁丝网,一门九二式山炮高挑着,随时可以支援方圆几十公里的任何军事行动。山三面相连的土丘上驻扎伪军三个连队,土丘与炮楼间挖了一人深的交通壕……我爷爷在1943年的一个夜晚,按照县大队命令,骚扰鬼子兵,区中队佯攻瓠子山。结果让日本人的机枪把棉帽子打掉了,我爷爷说,要是子弹再往下半寸,他当场就玩完了。

5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阴凉地满足不了干了一上午农活的农民们的要求了,崔友义身子大,出汗多,在树底下得坐上好一阵子才能凉快透了。此时的诸满街上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迈的人,仍然是一盘散沙,崔友义为了能把大家联系在一起,整日整夜地把街上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晚上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罢了。那茶是我爷爷从山上采的本地茶叶,碧绿的叶子用山泉水一煮,很好喝。街上的年轻人对于如何打日本鬼子,打伪军,还都是一头雾水,毕竟谁都没拿枪打过仗啊。不光是他们,连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是一头雾水,我爷爷坐在崔友义家门口,给开会的人望风的时候,望着远处那几座高高的炮楼,没有一点信心。我爷爷经常问崔友义:“王忠口中的那些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到底是个啥样子啊?光看见穿着黄色衣服的日伪军了,王忠的部队能打过那些拿着长枪的鬼子吗?”崔友义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纠正我爷爷:“不是王忠的部队,是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的部队。听说前些日子一个大官带着一支部队到了白马峪,也有人说他们到过瓠子山北面的古镇青驼寺,同鬼子隔着蒙河相持,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厉害。”

我爷爷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5月末的时候,一直待在街上的王忠出去了好几天,好几天不见踪影,街上有的人说王忠搬救兵去了。有的人说,瞎扯淡,还指望救兵呢,王忠别跟魏老六学,自己跑了就行了。过了好几天,王忠才回来,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让崔友义跟着他去开会。崔友义纳闷地问他:“开啥会啊?去哪里啊?”

王忠说:“反正地方不近,别管了,跟着我走就行,各个镇上都会有人去开会。”

崔友义又问:“为啥我去啊?”

王忠又说:“现在你是诸满街上的领导人啊,你不去谁去?”崔友义还想问啥是领导人,想了一下,还是不问了,问多了容易让王忠笑话。于是,崔友义就带着我爷爷跟着王忠去开会了。

王忠说:“秀廷就别去了。”

崔友义说:“你不知道,他呀人小鬼大,精着呢,咱带上他保准儿不吃亏。”

我爷爷说,第一次跟着王忠去开会的地方很远很远,就顺着蒙山脚下一直往西边走,走了一天多的时间,最后走到一个叫白马峪的地方。一起来的人大家互相不怎么熟悉,但是有些人是见过的,一听口音也知道,再远,也翻不过蒙山去。果然,互相一介绍,都是费县城周边的镇子上的人。大家伙穿的都挺有意思,有的穿着和我爷爷、崔友义他们差不多,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有的穿的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有的还穿着大长褂子,戴着眼镜,估计是识字的人,还有的竟然光着脊梁,光披着一件毛茸茸的蓑衣。有个来自梁邱镇的叫作魏立久的人特别的显眼,一身衣服那叫个好啊,兜里竟然有个怀表,我的天,我爷爷一直到1949年建国之前都没捞着一块怀表。我爷爷小声地问崔友义:“有钱的人不都跟魏大老爷一样跑到南边去了吗,他怎么也跟着咱们来开会干呢?”

崔友义小声地告诉我爷爷:“他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别管有没有钱,都是为了抗日救国大家才走到一起的。”

一到了叫白马峪的那个村子,我爷爷就感觉到这个村子完全不一样。小村庄看起来已经来过好多人了,一副嘈杂过后的样子,但是嘈杂之后又显得规规矩矩,很有秩序。进村子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就看见一些背着长枪的当兵人,有的站在村子周围,有的来来回回地走动。不过那些当兵的人我爷爷他们没见过,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脚下穿着黑色的布鞋,腰上缠着一溜布袋子,如果不是背着一杆长枪。这身装扮哪像当兵的啊,以前街上魏老六家的长工都比这些人穿得好,要知道我爷爷以前见过的兵,可都是穿得体体面面的,鬼子不用说了,一色的黄色军装,一色的皮鞋,连汉奸都是四个兜的军服呢。不说每个人都有皮鞋吧,至少腰间也得有个闪亮闪亮的大皮带子啊。在我爷爷以前的想象中,当兵,可是吃香喝辣的活儿,刘黑七招人的口号就是:三十亩地靠沙河,不如钢枪压着脖。谁家出了个说了算的当兵的,连有权势的地主家都不敢惹他。尽管那些地主背地里喊这些兵“丘八”,可当着面都是满脸堆笑地喊:“军爷。”

走着走着,一伙人到了村子里的一块空地上,王忠招呼大家坐下来,说一会有人来开会。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大家伙开始聊起来,互相认识了,到了这里,聊的也都是各个镇子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还别说,聊来聊去,还就是那个有钱的魏立久做得最好,据说,现在他手底下就有着不少会开枪能打仗的年轻人了,他的队伍用的一色的汉阳造,当然,他自己有一把匣子枪,德国造。他的卫士班八个人全都配备的是中正式步枪,那枪跟鬼子的三八大盖比都不逊色,这些装备都是自己出钱买的。那个叫徐子仁的更有办法,他哥在张学良手下当团长,他手下的那个大队有四十杆长枪,子弹充裕。徐子仁自己腰间斜插着一把德国产的匣子枪。崔友义无比羡慕,什么时候自己的诸满街上也能有这样的队伍啊。聊着聊着,只听不远处的大路上由远而近地传来嘈杂声,有人就站起来看,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快看,快看,好多人啊,都拿着长枪呢。”我爷爷和崔友义一听,也都站起来看,一看,大伙就都震惊了。在远处的大路上,太阳底下,无数的像刚才一样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向着这边走过来,每一个人的步伐几乎一致,整个部队在一个相同的节奏上,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着,像是有几千人,不,像是有一万人那么多。到底有多少人,我爷爷数不清,他只记得一句话:人数上万,无边无垠。士兵背上一杆杆油光铮亮的长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也在颤抖。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评论声,有一个人大声喊道:“快看,远处开来一座房子啊!”果然,在那些士兵的中间,一座座像是小房子那样的东西开了过来。穿长袍的人在边上笑着说道:“那不是房子,那是由高头大马拉的房车,拉东西用的。”

我爷爷忍不住地问王忠:“这是什么队伍啊?”

“八路军,是从大西边开过来的八路军。”

“八路?”我爷爷睁大了眼睛,他想起诸满据点的鬼子兵遭地雷炸的一幕。

有的人又憋不住了,冲着王忠问道:“老王,那是谁领部队啊,好威风,你说,是不是咱们的部队?”

王忠笑着说:“是,是咱们的部队。”

“咱们的部队来这里干吗?”

王忠大声地告诉所有人:“咱们的部队来这里是打鬼子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爷爷和崔友义早已经看傻了眼睛,以前他们看见过国民党的部队,他们看见过日本人的部队,他们看见过伪军的部队,可是没有一次像是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震撼,让他感觉到温暖,让他感觉到想要大吼出来的激动。

部队匆匆而过的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士兵,然后带着大家进了一个院子。等到大家坐好的时候,从院子里面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一脸胡子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子,瘦瘦的,中等个子,穿着和普通士兵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框边的眼镜,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可是等他走出屋子,站在大家伙前面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敬畏,又让人激动。旁边有一个人给大家伙说道:“现在请政委给大家讲两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爷爷看见魏立久拿出了一个小本本,拿出了一支笔,戴眼镜穿长衫的那个人也拿出了纸和笔,周围识字的人都拿出了纸和笔。我爷爷和崔友义没有纸和笔,因为他们俩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够十个。

我爷爷说,也正是那次丢丑,让崔友义奋发。他说,秀廷,咱俩得学认字。我爷爷说,崔区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物,他说,识字没几年工夫就会写信读报呢。那天,我爷爷太兴奋了,早就忘了那个政委讲了什么话了。等到离开村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摩拳擦掌了,每个人都在准备着,准备着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大干一场。走在村子的村口,我爷爷看见刚进来的时候那个站岗的士兵,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士兵的脸庞青涩,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多年纪,我爷爷很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我爷爷跟魏老六的家丁不想说话,跟城里的警察不想说话,跟国民党的士兵也不想说话,跟所有见到的扛枪的人不说话,可是跟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兵却想说两句话,好像过了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一样。我爷爷就站在那个士兵的旁边,张了张嘴,可是嘴里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因为我爷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爷爷心里不想叫他“军爷”之类的称呼,那么是该叫“老乡”呢,还是给叫“兄弟”呢?我爷爷就那么站在他的边上,这时候,王忠和崔友义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我爷爷赶紧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啊?”王忠笑了,崔友义也笑了。王忠说:“你该叫他‘同志’。”

同志?好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简单而又复杂的名字,这个世界真奇怪,还有姓同的。我爷爷半天才慢慢地说出口:“同志,你……”没想到,还没等我爷爷说完,那个士兵突然笑着对我爷爷说道:“同志,你好!”随后给我爷爷行了一个军礼,这是我爷爷见到过所有扛枪人中,给他最长脸的一次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