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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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被吞噬的记忆(2)

怀着对先烈的缅怀,那些与他最亲密、最熟悉的逝者,都在他的心里复活了,那些黄泉白骨,又重新幻化出往日的音容笑貌,《平原烈火》中有很多篇页就是那些战斗英雄们,用生命和鲜血写成的。

每当翻开那些日记,硝烟弥漫的战场便在眼前重现;每当翻开那些日记,战友们便从字里行间立了起来。

没有找到被毁日记的线索,我却有了一个更加耐人寻味的发现:原来《平原烈火》和“嘎子”就诞生在这些日记里。

关于“嘎子”的原型,徐光耀始终坚持说过两句话:凡是在白洋淀或敌后抗日根据地,与日寇作过英勇奋战并有一定贡献的人,都可在“张嘎”身上找见自己的影子;“张嘎”是个艺术创造的产儿,是集众人之特长的典型形象。

徐光耀13岁参军,与“嘎子”同庚。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很多读者都以为他便是电影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嘎子”。

对此,徐光耀却一口否定,说自己小时候是个很老实、刻板、听话、循规蹈矩的孩子,于是很羡慕“嘎子”的性格,但自己又变不成“嘎子”,于是就很喜欢和“嘎子”性格的孩子交朋友,在身边的十三四岁的小八路和乡亲家孩子里挑挑拣拣地找“嘎子”,他的脑海里就慢慢地积累了很多的“嘎人嘎事”。

如果非要追究“嘎子”的来历,就要说到《平原烈火》里的“瞪眼虎”。

“瞪眼虎”实有其人,原是赵县大队的一个小侦查员,他还有个伙伴外号叫“希特勒”,创造了很多诡异的故事。“瞪眼虎”倒挎马枪、斜翘帽檐的逼人野气和泼辣风姿,就来自那个小侦查员,事迹则源于很多如“希特勒”一般的小战士。“瞪眼虎”由于出场晚,为避免与主角争戏,刚开了个头儿,还没展示才智本领,就随大流谢幕了。

他一直感到遗憾。当创作“嘎子”的念头一萌生,“瞪眼虎”就第一个跳了出来。

这些嘎人嘎事,都在徐光耀的日记里。从这个角度而言,“嘎子”就诞生在日记里。

徐光耀塑造了“嘎子”,“嘎子”同时也赋予了他新生。

1957年的一天,徐光耀被正式“点名”了,让他准备在第二天的会上,检查交代。

徐光耀说:“这一日,真是我生命史上下地狱的一天啊!”

那一夜,他通宵未眠,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明白”是因为明确告诉他,他有“言论”,之前也被“点”过两次名。

“糊涂”就彻底糊涂了:我13岁当兵,当年入党,20年没有离开过党的怀抱,怎么,我要“反党”?即使做梦也做不成这样的噩梦!把党反倒,哪还有我的站脚之地?莫非我要自己打倒自己?再说,我给“丁陈”干了什么了?如此彻底地翻检,又有什么上得“纲线”的东西?老天发疯了……

“明白”和“糊涂”捉对儿厮杀,通宵达旦。

他一生有过无数次的思想斗争,唯有这次最为痛苦、激烈。坚持写了70余年的日记,他记得很多日子,甚至记得13岁时花一角钱买花生的事情……

可他却唯独忘记了这令他最痛苦的一天。

被“点名”之后,他开始了一个相当长的挨斗过程:历史、现行、亲朋战友、祖宗三代、无不层层搜剥,翻检净尽。开了数不清的会,写了几大摞“检查”,最后“斗透”、“斗熟”,“挂”了起来。

自从被“挂起来”后,他便无工作,无任务,无会可开,无文件可学,大门不能出,亲友不能访,精力闲置,四顾无靠,日日枯坐愁城,简直度日如年。

自从13岁参军以来,日日奔波,整日闲着的日子几乎没有。何况当时30出头的他,恰是风华正茂的少校,哪里受得了如此的清清净净。

煎熬了半年,他便猛然变得暴躁乖张,迥异寻常,仿佛成了一颗炸弹,不知几时便会“崩”的一声,炸成粉尘。

有一天,他刚满周岁的小女儿,蹒跚着跑到他的跟前,央求抱她玩耍,他却突然怒火丛生,大吼一声,把女儿吓跑了。当看着女儿跌跌撞撞狼狈奔逃的背影时,他的心却陡地一沉,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

想到精神分裂的可能,他真的害怕了。假如真的成了和疯子一样的废物,真比死掉还要坏上万分!

生死关头,他记起了《心理学》上的两句话。大意是说,在精神分裂出现苗头时,必须自我控制,而控制之法可以归纳为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反复掂量过后,他觉得最切实的“集中精力”,莫过于写作。可这个念头刚一兴起,他又犹豫了,想想自己的现状,生活下去都难,还要写作,岂非异想天开!

他试着读书,完全读不下去;试着看影戏,人在心不在;试着遛大街、逛商店,完全没心情……

又憋了两天,忽然茅塞顿开:如此闲暇,如此安静,有大块光阴,绝无人干扰,以往求之不得的条件,而今全到眼前,谁阻挡你写作了?你不写,只怪自己太脆弱、没出息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如醍醐灌顶一般,精神也为之一振。

写作的念头一起,《平原烈火》里13岁的“瞪眼虎”,那个他一直惦念的野气逼人、调皮泼辣的小英雄,便马上跳到他的眼前。

“瞪眼虎”一出来,后面又跟来往日英豪、少小伙伴,一队人马。此时,那些往日积累的嘎人嘎事也一并跳了出来。

为了给这跳跃的一群人一个优美轻快的环境,他又特地把故事背景选在了风光旖旎的白洋淀。就这样,徐光耀于1958年1月23日,开始了《小兵张嘎》的写作。

为了节省体力,一开始,他选择写电影剧本,认为剧本只讲究对话,故事架子一搭起来,叙述性文字能看懂就行,相对省力。可剧本写到一半,就遇到了无法突破的“拦路虎”,写到嘎子被关禁闭、受教育时,思路戛然而止。思量再三,他把剧本搁置,重新选择了自己熟悉的小说。

小说写得很快,他也跟换了个人一样。得意时,甚至手舞足蹈,向着想象的敌人“冲锋”,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待决之囚”。

创作的顺利程度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月内,即完成。经过一番嘎人嘎事的塑造,顽皮可爱、侠义智慧的小英雄嘎子活脱脱地站在了人们面前,为革命战争文学增添了一个独特的不朽典型。随后,电影剧本也按照小说的路子,痛斩“拦路虎”,又半个月后,剧本也顺利完成了。

“嘎子”稳稳当当站在了纸面上,徐光耀的“集中精力”法取得了实效,他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再写一部长篇。不巧,《军法判决书》下来了,他彻底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双开除”后,立即发往保定农场劳动改造。另一长篇,只能作罢。

直到1961年,《小兵张嘎》小说才得以发表,说起来还有件逸闻。

1961年,《河北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张庆田到保定组稿,对徐光耀说,你给我们写一篇小说吧。徐光耀说,我给你稿子敢发吗?张说,你只要敢给,我就敢发。徐光耀这才把《小兵张嘎》的手稿交给了张庆田。

按常规,一篇三四万字的中篇小说,应该分两期刊出。尽管此时,徐光耀已经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摘帽右派的稿子能不能发,上级还没有明确规定,编辑部怕发出一半,上边万一卡住不让再发怎么办?最后决定,干脆把两期合成一期,用出合刊的方式一次发出。《小兵张嘎》就发表在了《河北文学》1961年的第11期和12期合刊上。没想到,一经发表,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1962年又发行了单行本。

单行本一发,徐光耀的胆子大了起来,他把电影本子也拿了出来,寄给了曾给他当过创作组长的崔嵬,电影《小兵张嘎》,由八一电影制片厂于1963年拍摄完成。

小说《小兵张嘎》发行至今已逾百万册,曾被译成英、德、泰、阿拉伯、印地、蒙、朝、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等多种文字,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影片自发行以来,几乎每年都放映,尤其每年的“六一”前后,总能见到“嘎子”的面孔,这个小英雄的形象已深入千家万户。1980年,在第二届全国少儿文艺评奖会上,小说和电影双获一等奖。

一个作家最大的愿望和最高的荣誉就是作品经得住时间的检验,历久而常新。

与同时代作家相比,徐光耀特别难能可贵的一点是:许多老作家在完成了对革命战争的回忆和书写后,基本上就停笔了。他却依然精进不止,把此前作品的时代主题、革命战争主题,真正转移到以人为本的主题上来。

在一处农民废弃的小屋里,他自己担水、烧火、做饭,远离闹市,潜心完成了晚年最重要的写作。2000年1月,他用《昨夜西风凋碧树》做了一次坦诚的、明心见性的倾诉。这部作品作为一份历史的证言,成为当代思想史的一份珍贵记忆,在文学价值之外,更具有弥足珍贵的文献价值。

而这一作品,依然可以在他的日记中找到创作的根源。

近些年,徐光耀很少写日记了,书法却日臻成熟。

深厚的文学底蕴,给他的书法作品注入了精、气、神。他的书法作品书写的大多是他的原创,浑然天成而毫无雕琢之气,既含雅韵,又存豪情。刚劲有力、朴实大气,于笔墨之间透出性情的刚直清正,与其行文的质朴刚硬相得益彰。

2015年3月份,我随电视台的摄像去拍摄纪录片。刚叩开门时,阿姨一边示意我们进屋,一边做出“噤声”的动作。我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迈进屋里。

徐光耀正在客厅的一角挥毫泼墨,神情专注。全部声响都凝于笔尖的游走,止于宣纸的墨迹。直到盖下最后一枚章,他才长舒一口气,热情地招呼我们:“你们来啦,我担心一会儿架着摄像机会紧张,一紧张,手就抖,会写不好,所以就先写一幅练练手,一会儿再拍写字的镜头,就不那么紧张了。”

说完,呵呵地笑着。

凝滞的空气,一下子舒缓流动开来。年已九旬的徐光耀,竟愈发幽默起来。他大大方方地诉说着自己面对镜头时可能会出现的紧张情绪,丝毫不叫人轻视,反倒心生敬意。

摄像师架好机器设备,拍摄他写字的场景。他站在摄像机前,神态自若,并未出现之前担心的紧张状态,一行字刚写完,他就开心地说:“果然有用,这幅字比刚才那幅还好,这摄像机架着,你们在一边儿看着,嘿,我还来精神了!”

果然,余下的一气呵成,笔力苍劲。认真观察了一会儿,他又信心十足地说:“嗯,这幅真的要比上一幅还好些。”

我们都笑了。

他的书法,遒劲有力、刚健质朴,完全看不出书写之人已有九十高龄。

谈到练习书法的初衷,他坦言,本是为了修身养性和强身健体。如同写日记一般日日坚持,时至今日,仍要每天坚持练字一个小时。多年下来,身体居然健朗了许多。

只要天气晴朗,他每天都会固定地抽出一些时间,走出屋子,去楼下的公园里散散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位九十岁的老人,腰板挺直、步态稳健。

我们可以感同身受地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他一个人坐在屋里,面对着那一大摞日记本,内心深处进行了怎样的痛苦交战。但是,多年过去了,2015年初春的那个上午,老人戴着墨镜,拄着拐杖,在阳光沐浴下悠然而行的身姿,让我坚信他对很多事情已然释怀。

老人的背影,让我想起了马蒂斯的一张照片。当更多的人把马蒂斯和毕加索同称为现代艺术的源头时,我却更加心仪于八十三岁的他,坐在画室的轮椅上,光着脚,专心剪剪纸的专注与安详,感动于他对生活不倦的喜悦和爱,感动于他迷恋创造的那片童真。

又想起徐光耀在1944年1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晚上吹口琴,学会东渡黄河舞谱子……”

我的眼前瞬间就闪出那样一幅画面:月光清寒,轰鸣的炮声似有若无,19岁的少年坐在营地前,一曲激昂的旋律缓缓流动,火光映红了遥远的天边,少年的眼睛清亮如水……

时光荏苒,望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日记本,那双满含纠结痛苦的眼睛,却明亮如昔。

望着那一摞早期的日记,他的心里还是较为放心的。

那一摞日记里,记录着他参军的激情和斗志,记录着1942年五一大扫荡的惨烈绝伦,记录着战士们用鲜血创造的壮烈事迹……

他在心里默默地合计着:这些日记,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缓缓地,他的目光又扫过另外一大摞日记本。

那里面记着解放战争,记着新中国成立后到1957年上半年之前,供应充足,物价稳定,各条战线欣欣向荣,各级干部清正廉洁,党群关系鱼水情深,党的号令四海风……记着朝鲜战场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头号帝国主义,中华民族吐气扬眉……这些大概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可看着另一摞日记,他开始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那些日记里,有“鸣放”的始末;有“鸣放”后期,他被通知去给陈沂部长提意见,居然有些兴奋当面给部长提意见的机会实在是难得,于是实实在在列了好几条;当然,还有他忘记的被“点名”的时间,被“点名”后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会议……

他越琢磨,越觉得那些日记是“有问题”的。“文革”期间,他只得忍着剜眼剖心之痛,把那一大摞“有问题”的日记偷偷销毁了。

最简单,最原始,也最彻底的方式:付之一炬。

被吞噬的,不仅仅是日记。

原载于《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2015年9月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