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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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被吞噬的记忆(1)

田静[8]

一个人,一生能写多少日记,又能忍受剜眼剖心之痛,毁掉多少日记?

在文学馆的展柜里,第一眼看到那个奇怪的小本儿,这个问题便开始对我纠缠不休。

小本儿是展开的,巴掌大小。

右侧,一张黑白照片,清晰可辨,赫然在目。卜兰夫,三十五岁,第二分所长,屈指可数的几个字,像镌刻着久远历史的碑文,证明着照片主人的身份。机关名称,宁晋县公署警察所;办理时间,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六月一日。

左侧,是详细的《手牒须知》。

所有信息,都清晰地透露出:这个在当时叫作“手牒”普通小本儿,俨然一个人的身份证。它的主人是宁晋县伪公署警察所第二分所所长卜兰夫,办理时间是1943年6月1日。

展柜里,它与徐光耀的书同在!

我疑惑地合上它,黑色的封皮,只字皆无。正因为如此,疑惑和好奇在我内心的碰撞就愈发激烈。

这个奇怪的小本儿,不起眼的外表下,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上,“秉公守法”四个大字,沁入纸心,力透纸背。

翻到第七页,我才恍然大悟。

这一页,徐光耀写下了1944年1月1日的日记。

一页页泛黄的纸张,藕断丝连、不屈不挠地在线上挂着,每翻过一页,便抖落出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翻到最后一页,整个小本儿完整地记录了徐光耀1944年1月1日到31日的那段经历。

卜兰夫的“手牒”办理时间是1943年6月1日,徐光耀却写下了1944年1月1日的日记。看来,卜兰夫的“手牒”还没捂热,就易了主。

这个奇怪的小本儿,历经南征北战、硝烟弥漫而得以幸存。望着它,我感触颇多:历史是无限放大,又是无限凝缩的,必定有一段历史凝结在这个奇怪的小本儿上。

1938年,13岁的徐光耀远离家乡河北雄县的段岗村,开始了四海为家的军旅生涯。

他的运气不错,一入部队,参加的就是正正规规的八路军。这支部队是由老红军改编的120师359旅特务营。之后,特务营脱离了120师建制,改属冀中军区,又相继与“冀中民军”合编为“民抗”,与“挺进支队”合编为警备旅。1939年冬,警备旅被调往晋东南,参加反击国民党修的碉堡群。大获全胜后,警备旅又回到赞皇、井陉一带参加百团大战。警备旅此后便在冀中6分区(后改11分区)安家了。从那时到抗战胜利,徐光耀一直活动在石家庄至衡水段铁路两侧,跟那里的人民一起,共同度过了一段血与火的残酷岁月。

小本儿成为徐光耀的战利品,是在1943年下半年的一次战斗中,战场就在石家庄至衡水段铁路的两侧。

参军二十余年的时间内,徐光耀亲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100多次炮火连天的战斗,在徐光耀的血液里流淌,就像爬满他脸上的皱纹,历历在目,清晰而深刻。

100多次战斗,缴获的战利品不计其数,唯独这个小本儿,令他印象深刻。

缴获的战利品,其他东西,徐光耀毫不犹豫地交了公,甚至于今天想来,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亦在他的记忆中烟消云散了。唯独这个小本儿,让他如获至宝,那一张张的空白页,让他垂涎三尺。战争年代,纸张实在太匮乏了,尤其是装订如此整齐、精致的小本儿。徐光耀后来回忆,当年写日记最难的就是找纸和笔,他在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很多日记本,都是一张张纸订起来的。

思量再三,几经犹豫,他还是留下了这个小本儿,写下了1944年1月1日到31日的日记。

面对这个厚不盈寸、巴掌大小的黑色小本儿,我清晰地感到了它的重量与沧桑,厚重与沉静。那微微翘起的页脚,似乎急切地想要诉说一段神秘的传奇。

作为远离战争和灾难的青年一代,却意外地从战争中获益,且受益匪浅。那段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精神食粮,它们或者成了文字落在纸上,或者凝固成影像,被一遍遍地演绎。神奇的是,较之于这些鲜活的启示,那些摆在文博类展馆内、侥幸从战火中逃生而幸存下来的物证,却偏生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致。我总是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它们,只有透过它们,才能更加真实地触摸到些许与那个年代相关的记忆。

在这本日记的一开始,徐光耀写道:“从今天开始写日记,恰和一九四〇年一月一日起写的日记相对照,那是我比较好的第二年,那次的日记也坚持得最为长久。回忆我孩提幼稚的日记,每天还在写买花生花了几毛呢,我亲爱的王司令员还曾耻笑过我这一点呢,那是第一次写日记……”

由此得知,徐光耀的第一本日记是写在1940年,那一年是他所处环境稍好的第二年。

1938年,参军的第三天,他就随部队开始了长途跋涉。有一天,行军九十多里,最后十里,实在走不动了,他就抓着马尾巴,让马拖着走。可拖着也走不动了,就挤掉旁人,骑上了马。骑着马是舒服了,可到了目的地,下不来了,腿木木的胀得厉害,动弹不得,只好由人抱了下来。

1939年春天,梨花开放的时节,他被调到“民抗”锄奸科,当上了文书。

情况稍有好转,对文学的热爱和向往,就一下子重新蹦了出来。

说起写日记的初衷,徐光耀直言:“从小就想搞写作,但那时对文学的理解比较朦胧,文化水平也不高,就想办法加强创作功底,写日记一方面记下自己的行动,一方面可以练笔,让自己的文字更加流畅。”

从1940年开始,徐光耀救命的行军包中便多了一样他视如生命般珍爱的东西——日记本。它们换着颜色和大小、变着节奏和内容,却保留着初心,让徐光耀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找到了快乐和精神上自我倾诉的“舞台”。岁月在硝烟弥漫中萧然而去,唯独日记伴随他走过了形格势禁的日子……一直走到了今天。

他的日记,一写,就写了70余年。几百册,千万字,堪称活生生的史料,生命中的汤镬炼骨,写作中的哭笑癫痴、呕心沥血都从笔尖游走而出。

他挤占着每天临睡前的那一点点时间,有时伴着炮火轰鸣,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了战斗、生活中随时跳出来的人物、事件和场面。

一本本薄薄的小册子,全用牛皮纸包着封皮,每本都标明着起始时间、截止日期以及写作地点等。

这是徐光耀现存的第一本日记,却不是他写下的第一本日记。

1939年开始,一直到1945年,徐光耀在部队做了六年多锄奸工作。一开始当文书,凡送锄奸科的犯人,“第一审”都经他的手,都是他亲眼所见。

1940年7月,他被提拔为技术书记,并被选送去参加冀中军区举办的锄奸干部培训班,而此时的冀中军区早已转移到北岳山区。

月光笼罩,山峦起伏。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猫行在山间羊肠小道,欲北过正太线,进入北岳山区。半夜行至娘子关,临近石太线时,却突然惊动了日军的巡逻队,只得无功而返。又一个漆黑的夜晚,依然没有突破。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曲线救国,改走东边,过平汉线。寂静的深夜,他们屏住呼吸,猫腰跳过铁路,一头扎进稠密的庄稼地里,躲过了日军的巡逻队。在敌占区,他们在敌人炮楼之间的缝隙中绕来绕去,有时刚要吃一口老百姓做好的热饭,忽地听到枪声,不得不仓皇而走。徐光耀的小说《望日莲》便由此段经历脱胎而来。

3个月后,培训结束,他和战友几经辗转返回部队。不久,他便被调到冀中警备旅第六分区锄奸科当干事。

六年多时间,他亲见了太多的血腥、背叛与死亡,他的日记中必定也有工作的影子。

1940年的第一本日记因此罹难的念头刚一兴起,马上就又被推翻了。

这期间写下的日记,消失的仅仅是1940年的第一本,其他日记都高枕无忧。

后来得知,那本日记中确实记载了很多当年绝对不可以曝光的事,比如他们怎样奉命去挖地道,怎样夜间运土、如何保密等等。

然而,1944年的日记可以确证:1940年的日记里,更多的是他孩提时幼稚的记忆,比如花一角钱买花生吃,比如和其他小八路拌嘴。13岁的徐光耀,一个月就一元钱,拿出一角钱买零食吃,要下很大的决心。现在看来不值一提,可当时他觉得都是“大事”。

他写下那些日记,无非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

这种执着,让我想起了在展厅内看到的另外一样东西:诗人钱丹辉的手稿本。

几张纸装订而成的简陋小本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字。因年代久远,更因字迹过于纤细,我很难用肉眼看清楚,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曾试图用放大镜放大,也只能看清很少的一部分。最终,我放弃了去看清上面的字,因为我已经实实在在看清了一位老诗人对文学的热爱,对创作的执着。在战争年代,在纸张极其匮乏的年代,他因着这份热爱和执着,写下了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阅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无异于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当我揣着疑惑,数次“登堂入室”之后,终于发现:1940年的那本日记在战火中丢失了。徐光耀很多儿时幼稚美好的记忆也都被战火吞噬了。

那是他写下的第一本日记,也是他无奈毁掉的第一本日记。

旧的疑惑解开了,追寻中,我却无奈地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从1957年到文革结束,很多时间段的日记都是缺失的。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徐光耀这位经历了硝烟洗礼的战士,在今年迎来了他90岁的生辰。

一位老作家,几乎走过了一个世纪。他用手中的笔,记录了70余年的酸甜苦辣而从未间断。这些日记,已不单单是一个人的记忆。它既是一个人的生命史,也是一个时代的投影。它属于一个人,更属于现当代史。

我试图通过现存的日记,寻找那一部分缺失的记忆,寻找日记被毁的初衷,甚至那曾经爬满纸面的横竖撇捺。

翻开一本日记,当年参军的豪情与哭笑不得一跃而出。

为了参军,徐光耀软磨硬泡,连哭了七天,把父亲的狠心磨软了,最终如愿以偿。

参军的第二天,发的军装又肥又大,可以装下两个他,引得大家嘻嘻哈哈围着他乱转……

又翻开一本日记,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场景历历在目。

1938年冬,日军第一次进犯肃宁城,他所在的特务团驻扎于此。战斗从清晨开始,由于大雾弥漫,部队遭到了重创。可撤退时,又幸而大雾茫茫,敌人的飞机在天上漫无目的的盘旋,像一只只无头苍蝇。炮弹四野乱落,第一次参加战斗的他就领略到了挨炮弹的滋味。也是这场真刀真枪的战斗,让他真正懂得:枪声一响,人命关天。

……

再翻开一本日记,1942年五一大扫荡的残酷与激烈鲜活起来。

当时,他正在冀中一支县游击队里工作,活动在石德路南的宁晋一带。环境越残酷,斗争越激烈,出现的英雄事迹也就越多,王家堡战斗、护驾池伏击、双井村突围、朱家庄喋血……

战火间隙,大家围坐地洞里闲谈,常常说:“抗战胜利后,再想想今天的斗争,不定多么有意思哩!”

偶尔也有人说:“如果有人把这些编成书,实在太好了。”

可在当时,那些都是多么遥远的奢望,一个闪念也就过了……

人们随口而说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就在当年的那个闪念里,镌刻在徐光耀的一本本日记里。

翻开日记,那些战友就活生生地立在字里行间。那些事件和场面,时常零零星星地跳到眼前来,感动他。

1946年,冀中发起过一次“抗战八年写作运动”,号召每一个识字的人,都写写在八年抗战中最感动的事迹。他想念着战友们,写下了《斗争中成长壮大》,写一支游击队在大扫荡中,如何由失败、退却,经过整顿和斗争又成长起来走向胜利的。

1947年,他有机会到华北联大文学系去学习了八个月,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朦朦胧胧觉得:表现五一大扫荡那段斗争的责任,不一定非指望别人不可,他也应该担负一下。

他所受的感动越来越强烈,日记也就越写越多。

他兴奋地把这些随时跳出来的人物、事件、场面,都捉住塞进日记里。

《平原烈火》就诞生在这些日记里。

慢慢地,原本互无关联的事件,也逐渐联系起来,原本分散片断的人物,也有的合并了,一些独立单个的场面,也连接扩大起来。逐渐的,人物也由模糊趋于明确。周铁汉由一个名叫侯松波的战斗英雄作模特儿,加上程等的材料,钱万里由宁晋县大队副的模样作原型,再换上另一位参谋长的“深嵌在眼窝里的黑眼睛”等等,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形象便逐渐鲜明起来……

1949年7月,徐光耀所在的部队转入和平练兵环境,他也得到了一次难得的安静,于是动了笔。故事的梗概就大致按“斗争中成长壮大”的发展顺序进行了扩充。书中的人物,凡是当干部的和侦查员、通讯员们,几乎都有一个真实的人做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