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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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朽残碑(1)

纪红建[7]

碑,相信大家都不会陌生吧!就是刻上文字纪念事业、功勋或作为标记的石头。碑体大小不同,有的高大伟岸,有的矮小平凡;形状各异,长方体、锥体、球体、棱体等等,不一而足;年龄更是千差万别,有的已是千岁老者,有的刚呱呱坠地。立碑者可谓是费尽心机、尽展才华,他们不仅让碑立卧多姿,更是让碑文内涵丰富,笔迹琳琅满目。

哦,生命!我想,碑应该也是有生命的!它应该不仅仅只是一块石头,或许是某个人生的总结,或许是一段历史的凝固,或许凝聚着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感和浓厚的民族精神。

哪怕是一块残碑!

残碑与共

(一)

1984年6月的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南方大地,炙烤着地处湘西边陲的芷江,炙烤着江柏永那黝黑的皮肤。他正带着几个民工,在七里桥磨溪口的一座山坡上一线展开寻找着什么。

千万不要以为这座山地处大山深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就是个土山包,它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它不远处,有一个机场,叫芷江机场,那可是二战时期远东盟军的第二大军用机场,后来成了抗战时期的指挥中心和军事要地。它曾检阅过包括美国飞虎队在内的数以千计的中美战斗机,以及数十万计的抗日军人。在它的东边山麓,就是当年的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在这里,它见证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坊的诞生。39年前的那个8月,日军降使——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派遣其总参谋副长今井武夫前往芷江,代表日本政府向中国人民无条件投降,中国政府就是在这里举行了震惊中外的中国战区总受降典礼,办理了侵华日军投降具体条款,从而宣告了日本帝国主义妄图亡我中华的美梦彻底破灭,写下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来侵略最光辉的一页。不久后,当时的中国政府组织在这里修建了“受降纪念坊”。

然而,人类却是个极其耐人寻味的情感动物。创造历史的是他们,摧毁历史的也还是他们,聪明和愚蠢有时会在他们身上演绎“二律背反”定律。1966年10月的一个下午,“受降纪念坊”流泪了。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几个人心迷失的知识分子,带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手持钢钎和锄头,把这个凝聚着无数鲜血和民族情感的碑坊摧毁,包括当年的受降会场。因为纪念坊的正、背两面均镌刻有国民党军政要员的题额和题联。当时,现场“血淋淋”一片,历史成为瓦砾,大地悲恸。据说那天芷江大雨淋漓,或许这就是历史的眼泪。可悲的是,这次所谓的“革命行动”居然得到了当时革委会的肯定,他们甚至表扬,革命小将取得了圆满胜利。但更多人的心在流泪,江永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相信,碑坊虽然被毁,但其精髓与灵魂仍在。他深信,年纪轻轻的造反派们的钢钎和锄头没有那么坚硬,他们还不足以摧毁坚硬的历史,历史总会在这片不凡的土地上留下可以寻找的足迹。这点,他从未怀疑过。这也是他后来四处疯狂寻找碑坊和受降会场相关物什的重要原因。

江柏永穿着蓝色大裤头和白色背心,趿着拖鞋,左手夹根烟,显得非常急躁。他急躁起来,气氛特别紧张,就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谁叫他是个大高个,还虎背熊腰呢。若是理个光头,人家肯定会把他当成黑社会。1934年出生的江柏永,办事果断,但也存在家长作风,甚至蛮横霸道。这一性格的养成,除了遗传基因,应该还与他的出生与经历有关。他的家乡芷江,地处偏僻、交通闭塞,历来有野蛮剽悍的风气。他当过兵,刚入伍,就跟随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充满硝烟的战场上奋勇杀敌。见过的江柏永的人都说,三大五粗的,就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个文化人,还是芷江县文化馆的文物专干。

“石板!”江柏永大声吼道,“一块青石板!”

听到江柏永的吼叫,大家都迅即围了过来。青石板在山上的一条小小水渠边,这是当地农民用来修山间水渠的。清澈的山泉水正在窄窄的水渠唱着欢快的歌儿,快乐地浇灌着这山上的每一棵果树。

江柏永还只看到了露在泥土外的青石板的某个局部,就激动起来了。这几年来,为了修复芷江受降纪念坊和受降会场,他和同事舒绍平等人,千方百计找政策,走村串巷寻找当年芷江受降的目击者、知情人,奔波在重庆、南京、长沙等城市的图书馆、档案馆,四处收集有关芷江受降的资料、图片和受降纪念坊实物。江柏永更是成了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东奔西跑,停不下脚步了,甚至有点神经质了。只要听说哪里发现了石碑、历史图片或其他实物,他就立即条件反射,头脑一热,问都不问,骑上自行车就猛踩起来。芷江是山区,平地少,公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江柏永总是踩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是他不怕累,而是他累不怕,他不想失去任何关于受降的物件,即使他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根据一张受降纪念坊照片和当时见证者的口碑资料,他研究过几十次了。他认为,受降纪念坊坊记碑是整个受降纪念坊的主体与核心。可惜的是,这张照片是一张正面照片,而坊记碑却在坊的背面中门上。找到这个坊记碑,不仅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文物价值,能更加准确地修建纪念坊。受降纪念坊是为四柱三拱门牌坊式建筑,虽然坊基、柱子、拱门都是水泥的,可能难以保存,但坊记碑等部位应该石头的,是石头就有可能被保存下来的可能。要找到这个坊记碑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知道,石碑不仅结实,在农村还有用武之地的,被用来筑路、修水渠,搭水塘边的跳台,甚至用来搭建猪栏屋和牛栏屋,是相当普遍的情况。如果坊记碑还在人世,它也不会远走高飞,应该就在受降纪念坊原址附近的七里桥、竹坪铺等村。而现在,正在修复的受降纪念坊已初见雏形,而在附近村子地毯式的搜寻中,依然没找到任何一件关于纪念坊的原物。江柏永心急如焚。不能让重修的受降纪念坊有遗憾啊!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块牌坊上掉下的石块来,哪怕是块水泥砣也行啊。这几天,他调整了思路。既然附近农户家的猪栏屋和牛栏屋里没有,水塘边没有,公路上也没有,这个神秘之物是不是上了山呢。他决定从离受降纪念坊最近的山开始搜寻。急躁,不,简直是狂躁的他,干脆让正在复修受降纪念坊的师傅们暂时停工,一起寻“宝”。

一个民工正准备用锄头铲除泥土,取出青石板。

“莫动!”江柏永大手一挡,大声吼道。

看着急躁的江柏永,民工连连后退。他有点纳闷,不就一块石头吗,有那么严重吗?即便是文物,都日晒雨淋这么多年来,还在乎这一锄头吗。但他哪能理解江柏永的一番苦心哟!在江柏永看来,坊记碑已经流浪多年,不能再流浪了,这是情感和精神的游离,这是国家和民族的不幸与耻辱。不是他着急,而是历史的脚步太慢!所以,在没有确定是文物还是石头前,一定也要把它当文物看。

那一幕,当年参加复修“受降纪念坊”的民工们依然记忆犹新!

江柏永躬下腰,远远超过九十度。霸道与倔强的江柏永,身材高大的江柏永,虔诚地向历史低下高贵的头。他用那双握过枪打过敌人的粗糙大手,轻轻拂去青石块上的泥土。轻轻地,轻轻地,他像抚摸刚刚出生的婴儿的脸庞,生怕伤着他那嫩嫩的皮肤。

“江专干,你倒是快点啊!”江柏永缓慢的动作,让一旁的民工着急起来。

“我都不急,你们急个卵!”江柏永凶巴巴的。

很快,民工们发现了江柏永情绪的变化,先是紧张,接着便是惊讶,最后便是兴奋。

“应该是受降纪念坊坊记碑!应该是受降纪念坊坊记碑!”江柏永站了起来,手舞足蹈起来,激动得像个小孩,“同志们,我们可能找到坊记碑了!”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青石板,更不仅仅只是一件文物!

他又用水渠里的水轻轻洗去青石板上的泥土。那是历史的尘埃!青石板上,一行行模糊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芷江受降纪念坊记:我国崛起东亚,巍然五千年矣!立国精神,原在大同。睦邻柔远,扶弱继绝,斯为帜志。清季甲午以还,东邻日本,肆蚕食野心,强抢我台湾、琉球,而东北数省亦假雯坐见告。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肇衅,我最高统帅国府主席……”

文行此处,戛然而止。

一碑两断,另一块在哪儿?现场一阵沉默,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江柏永。

“可惜断了!”有人叹息道。

“断了不要紧,断了还是碑。不管怎么样,我们找到原物了。我相信,既然能找到坊记碑的这一半,就一定能在这附近找到坊记碑的另一半。大家在这个附近分头找,如果发现石头,不准用锄头,只能用手。要是发现有石碑,马上告诉我。”江柏永信心满满的。

说完,江柏永一骨碌脱下白色背心,半裹着断碑,像抱孩子一样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朝工地的临时办公室走去。

“江专干,江专干,另一块找到啦!在这里!在这里!”他与断碑还未到办公室,山上传来呼叫声。

江柏永轻轻放下断碑,随手从办公室拿了件白衬衫,狂喜地奔向山坡。看到另一截断碑,他就像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用白衬衫紧紧裹住它那流浪多日的身子。快20年了,不能让它再日晒雨淋了。

“找到就好!回家就好!”江柏永一边小心地往前走,一边喃喃自语,像抚慰受伤孩子那委屈的心灵。

两截失散18年,原本情同手足的“兄弟”,就在这个临时办公室团聚了。“兄弟”俩相拥而泣,默默无语。沧桑的岁月,有让他们无法挽回的缺失,但不论如何,它们团聚了,它们回家了。这是大幸。

同事胡瑜做出拓片后,芷江受降纪念坊记上的字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我国崛起东亚,巍然五千年矣!立国精神,原在大同。睦邻柔远,扶弱继绝,斯为帜志。清季甲午以还,东邻日本,肆蚕食野心,强抢我台湾、琉球,而东北数省亦假雯坐见告。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肇衅,我最高统帅国府主席□公曾宣示:和平未到□望,绝不放弃和平;□□未到最后关头,绝□□言牺牲。忍让为国,于□可觌。然敌未悔祸,乔逞其兵,以三月即可亡我。我为所迫,遂起全面抗战,顾敌侈志,欲争霸寰球,微仅在我一国已出。既美英苏各友邦与我同盟,德意瓦解,敌又以湘西之战失利,本土为美弹所震,乃袒服请降。时中华民国三十四年。(注:文中“□”所示,为碑上缺失文字。)

坊记碑受到损坏,有所缺失。虽然江柏永暂不能肯定缺失的字是哪几个字,但坊记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了。经考证,碑长175厘米,宽81厘米,高7厘米的坊记碑,共206字铭文。这是国内唯一反映日本向中国投降的重要历史见证的坊记碑。坊记碑的回归,更加坚定了江柏永他们这些执着建设者们的信心。江柏永再次加大了对纪念坊和受降会场原物的搜寻力度。

1984年11月,他们在七里桥一农户家找到了同样是青石板制作的创修碑,那是1947年2月当局立的,题有“彪炳千秋”四个字。它被压在这一农户家的水缸底下已经整整18年了。这年底,他们又向省文化局呈报了恢复受降会场的请示,并很快得以批复,还下拨了一笔专项经费。第二年9月3日,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大会暨受降坊修复落成典礼在芷江隆重举行。一同落成的还有受降会场。这天,中华大地秋高气爽,喜气洋洋。站在受降纪念坊前,天命之年的江柏永喜极而泣,酸甜苦辣咸一并洋溢在幸福的泪水中。

受降纪念坊的命运真是多舛啊!那些日子,它几乎哭干了泪,流尽了血。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同样是它的春天的到来。真的令人欣慰!真的值得祝贺!它不仅熬到了这个时代,并有幸期遇了许多有责任的知识分子,以及那些具有大局意识、敢于还原历史真实和破旧立新的领导干部。

江柏永无疑是它最好的知己之一。说起往事,如今已经八十高龄的江柏永告诉笔者,他至今也没怎么弄明白,自己当年就稀里糊涂地从事起文物工作来。或许是缘分吧!

1978年,是时代的春天,也是江柏永的春天。

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接到县组织部的通知,他的政策落实了,可以回城参加工作了。参加过抗美援朝,已经步入中年的江柏永兴奋不已。这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啊!这是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暖冬!

“老江,到哪个单位工作,你有打算吗?”组织部的干部问他。

“到哪个单位都行,只要有事干,不闲着就行!”江柏永那黝黑的脸笑开了花。

组织部的干部想了想,然后说:“那就到文化馆去吧!事业单位,全额拨款,很不错的。”

“好嘞!”江柏永欢快地离开了组织部,到偏僻的乡村去接他的老婆孩子回城。

可江柏永是个当过兵、扛过枪、下过乡的大老粗,不会写作,不会书画,也不会唱歌跳舞,来到艺术家扎堆的文化馆,他又能做点啥呢?

“老江,你干点什么好呢?”馆长抬头问他。

江柏永摸了摸头,苦笑着说:“馆长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打扫院子也行啊!”

几天后,馆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老江,现在全局上下没有一个搞文物工作的,你就别打扫院子了,还是负责文物方面的工作吧!”

“好嘞!”江柏永还是那么爽快地答应着。

答应虽然爽快,但文物工作具体如何做,江柏永仍是一头雾水。那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咽吧。他只得赶着鸭子上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