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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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寻找平山团(节选)(2)

整个抗战期间,平山县持续为平山团以及其他八路军部队输出一万两千零六十五名子弟兵。他们用铮铮热血男儿的身躯,铸起抗日的长城。

滹沱河里血泪多

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

张家花大姐,鬼子奸淫过,大姐眼里含泪水,泪珠流到滹沱河。

东洋狗强盗,杀人满山坡,满山满谷血横流,鲜血流到滹沱河……

这是作家魏巍写于平山,发表于《晋察冀诗抄》的一段诗歌,他用悲愤的笔,记录下饱受日寇蹂躏的平山家园。

在平山团的故乡,在一次次寻访中,听着父老乡亲们的倾诉,一个个血腥的场面冲进我的脑海,异常残酷的镜头让我心头骤紧,热泪横流。

在档案馆里,我翻阅抗战胜利后,边区人民政府组织调查的平山《八年寇灾统计表》,心被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灼烤。抗战期间,日军一次次对平山进行残酷扫荡,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辛庄、驴山、焦家庄、西柏坡、岗南、柏叶沟等一百多起惨案,屠杀无辜百姓一万四千多人。平山因战祸、瘟疫致死的群众达三万四千多人,是晋察冀牺牲最惨重的县份。

我抚摸着柏叶沟惨案纪念碑,读着上面“八十一个不知道”的碑文,那是多么铿锵不屈的高音!

在这起惨案中,鬼子黑田从人群中抓出一个名叫丑小的孩子,说:“谁是干部?八路藏在哪里了?说出来有糖吃,不说,看到那个人了吗?死啦死啦的!”丑小用稚嫩的声音说:“不知道!”并把鬼子递过来的糖块撒在地上。汉奸也上来哄骗,但是还是“不知道!”鬼子一把拎起丑小,狠狠摔在台阶上,丑小口鼻流血昏死过去。他的父亲梁文贵,怒火万丈,大骂着努力挣脱绳索冲向鬼子。鬼子用枪托猛砸他的脑袋,他猛然往前一扑,咬住鬼子的手指,鬼子哇哇叫着,举刀砍死梁文贵。

又一个人被揪出来,他是村干部梁贵武。几番询问都是三个字“不知道”!鬼子把他的棉衣脱下来,一瓢瓢滚烫的开水浇往他的头上、身上,红肿的水泡一片片凸起。接着鬼子把他推到门口的锅里煮,拎出来,又把他推进火堆里烧。这个共产党员早已全身血肉模糊,火舌还在“滋滋滋”地将皮肉烤焦,痛彻心扉的折磨,让他把舌头咬碎……灵魂在烈火中凛然,他的喉咙决不吐出一个字!

一个接一个的“不知道”!鬼子气疯了,去人群里乱抓乱刺。一个青年猛然拨开鬼子刺刀,飞快向门口跑去,门口的鬼子追上,将他砍死在地。其余的人也跟着要冲出门去,鬼子的机枪、步枪一齐扫射……这次死难的81个男人中有五名受伤的八路军战士,虽然他们最终也被鬼子杀害,但群众始终把他们拥在人群的最中央……

残酷的屠杀,让平山抗战杀敌的怒火越聚越浓。平山有七万人参军参战。“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们,做军鞋,送军粮,救护伤员,送上自己的亲骨肉;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参加儿童团,站岗放哨;人称“韩猛子”的韩增丰烈士,率领八区队,战斗在家园;文艺子弟兵曹火星为平山团谱写处女作《上战场》……

在聂荣臻司令员(抗战期间,聂荣臻在晋察冀六年的时间里,三年零两个月在平山)驻扎的寨北村南不远,陈家院村河滩上,一万名军民举行抗日宣誓:“不做伪事!不当汉奸!不给日本人粮食……”

在岗南惨案之后,东、西岗南两村一百二十名青壮年,人人头戴白色孝帽,在会场直接报名参军。他们发誓要为亲人报仇,不打败日寇不回家。乡亲们含着眼泪送别这支“岗南孝帽军”。

一次采访中,有文友告诉我,他的妻子是岗南人。妻子曾听老人们讲述:惨案后的那年正月十五,社火照常在村子里举行。人们打起精神来,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妇女们没有穿红戴绿,全部穿着黑色的丧服,发髻上都插着一朵白花……他说他最被这个景象打动:乌压压的人群里一朵朵白花跳荡,让他久久忘不掉那战争岁月的悲凄。

在惨案中,最让人慨叹的是:“宁可跑着死,也不能像绵羊一样等着挨杀!”无论大小惨案,没有一处不反抗!

在驴山惨案中,一位年长者为保护几十个藏在洞里的村民,毅然挺身出洞,引开鬼子,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鬼子射来的子弹……

水渣村一位老年农民,为了不当汉奸,不给敌人带路,扭住一个日本鬼子一起跳下山崖。

杜家庄一青年农民,他埋设的地雷,炸死十个鬼子,最后一次被围在山头,弹尽粮绝时他把步枪拆碎抛下高山,毅然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正是这种不屈和反抗精神,彰显着中国脊梁的不屈风貌,为平山团的豪迈成长接续着浓浓的底气,让平山成为不折不扣的“晋察冀抗日模范县”。

南泥湾向南

我沿着平山团足迹一路向西,越黄河,进陕西,继续寻找。

1941年3月的一天,初春的微风里,一支战斗的部队开进了南泥湾。一匹大青马走在队伍里,马上是位慈祥的长者。战士们把兴奋的目光投向长者,这就是他们敬仰的朱德总司令。如此的朴素亲切,八路军的最高指挥员,只带着一名警卫员,融进这个子弟兵的队伍里。平山团的战士们没有想到,总司令要和他们一起垦荒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大生产运动中,战士们举起的不只是锄头,更是有力的武器!

平山团战士一直保持着全旅领先的开垦纪录。三营模范班长李位,带领全班经常保持平均每人每日一点五亩以上的纪录。他自己使用的那把镢头,足有五斤重,六七寸宽,一撅一大片。在一次比赛中,他一天开荒三亩六分七,激励了全团同志的斗志。那是比战场更艰苦的岁月!战士们住在玉米秸窝棚里,晚上跳蚤爬满两腿,连皮肤是什么颜色都看不见了。跳蚤拉的屎,把白色的被单染成了红色。但劳动的疲惫,仍然让他们倒头便睡。最大的困难是吃不饱。开荒伊始,每人一天只有几两带壳的粮食。严重的营养不良让许多战士累倒了……

团长陈宗尧率领战士们展开竞赛,独臂政委左齐,为战士们烧水送饭,全团齐上阵。1943年春,《解放日报》醒目位置上报道了平山团的事迹。毛泽东主席在陈宗尧的笔记本上,写下“英雄团长”四个大字。

在垦荒的间隙,平山团不忘练兵,全团涌现出许多“朱德射击手”“贺龙投弹手”,还有大批“飞毛腿”。这为接下来的南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4年初冬,延安东关飞机场。风萧萧,别梦寒。

当年太行山上、黄河两岸磨砺的宝刀又将出鞘!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

在王震、王首道、王恩茂率领的队伍中,平山团是唯一成建制的团,是南下支队主力。在之后一年多的岁月中,南下支队越黄河,跨铁路,穿越日伪军的封锁线,重新打回了湘鄂赣。

平山团子弟兵也把“铁军”声威传遍南国。

南下支队路过衡阳一个叫栗木街的小镇。几千人的队伍静悄悄地夜宿街头的大坪,连店铺的门板都不动一块。清晨,老乡们弄清楚了,奔走相告:“当年的老红军又回来了!”连忙打开家门,烧开水招待部队,但是战士们已经捆绑行装,准备出发。人们看着南下支队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了不起的部队啊!比岳家军还硬!”

南征的战斗频繁而艰苦。在鄂南的大田畈村,平山团和千余日伪军激战,主阵地上的岩石被敌人炮火炸成蜂窝。当时担任青年连连长的栗政通,抗战胜利后给家人讲述时,曾提到这次战斗:“……一小股敌人在一座庙里顽抗,用机枪向我军扫射,几次组织攻打,都未拿下,而且造成了较大伤亡。最后首长命令我连冲上去把敌人干掉。这时,我一咬牙,把上衣一脱,豁出命,也要把顽敌消灭。我带了几个手榴弹,冒着敌人的机枪扫射,冲了上去,迅速从窗口扔进了两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巨响,庙里的机枪哑了。敌人全部被炸死……”家人说,栗政通在讲述时,眼里满含着泪水,最后哽咽着说:“死了那么多战友,我当时就没有想能活着……”

1945年6月6日,南下支队和日伪联军在小湄村一带遭遇。平山团三面受敌,正在顽强突围。陈宗尧团长亲自到前沿阵地指挥。在打垮敌人第六次冲锋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时,一颗子弹飞来,打中陈宗尧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腿部,他用手捂着伤口,倒在草丛中。他大声叫来警卫员,传令2营向敌人发起进攻……平山团冲出包围。栗政通的青年连,艰难地用担架将受伤的陈团长抬出,但是,敌人还在追逼,陈团长坚持不让部队停下来做手术,最后牺牲在途中。平山团的战士们悲怆万分。素来刚强的王震,爬在陈宗尧的身上,泪水横流,大声地喊:“宗尧,你死得慷慨!”

在南征部队将要到达广东时,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他们奉命北返到河南,参加中原突围。经过艰苦的“第二次长征”,行程两万七千余里,苦战几百次,这支“王者之师”胜利回到延安。

北返途中,毛泽东主席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给习仲勋写了九封信,细致入微地安排如何接应南下支队。在信中,毛泽东从兵力配置、行军路线、物质保障甚至伤病员收治以至组织欢迎会等,都有周到考虑。殷殷深情,浸透纸背。对于平山团英雄团长陈宗尧的牺牲,毛泽东非常痛惜,说这是南下的一大损失!

在这“血的征程”上,大多数子弟兵魂留南国。平山团出发时一千两百人,归来不足两百人……

在解放战争中,平山团依然是359旅主力,保卫延安,三战三捷;打扶眉,战兰州,越沙漠,赴新疆,一直是西北野战军的先锋。新中国成立后,平山团开赴最为艰苦的南疆塔里木河上游,驻扎在阿克苏。1954年,平山团整编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师1团和新疆军区69221部队。

心中的丰碑

七十年后,重庆,细雨蒙蒙的一天,我走进陈宗尧夫人田英杰的家中。年过九旬的老人,说起陈团长,依然泣不成声。她说延安机场送别时,陈团长为她尚在腹中的孩子起名“陈离延”,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唯一纪念。1983年6月的一天,田英杰经多方帮助,找到陈团长埋葬地,凭着一颗镶金的假牙,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确认了英雄遗骨,迁葬湖南茶陵,让英魂归故里。

在南泥湾马坊村,当年的平山团驻地,我找到淹没于荒草之中的抗日烈士纪念碑。这是平山团南征前立的碑,碑上几百名烈士多不知详情。在平山南沟村外的山坡上,我凝视着烈士栗政通的墓碑。这位十三岁放下镰刀打鬼子的战士,跟随平山团南北转战,成为营长,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牺牲在陕西扶眉战役中,年仅二十六岁。他的哥哥用一辆牛车,从千里之外将他的灵柩运回故乡。那天,整个山村的人都来瞻仰英雄遗容,山野哭声一片……平山团前仆后继、兄终弟及、铁血抗战的精神,是永远耸立于人民心中的一座丰碑。

初秋,北京,当我走进平山团战士齐复华的家时,斯人已去,老伴说不出他的任何工作上的事情。他从1938年起,就在延安守护着一部特殊电台,保证了党中央和共产国际的联络,译电员只有他一人。开国大典的现场直播电台是他亲手调制。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消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几个小时,当儿子问他发生什么事情时,他只有一句:下午四点听广播吧。他一生守卫着国家机密,到死没说一个字,没写一个字!

初春,在西柏坡夹峪村,我来到刘梦元老战士的家里,九十二岁的他,一个人住在两间破旧土坯房中,窗户被烂砖头堵死。我只好在房檐下采访他。他曾经是踊跃参军的模范,戴着大红花游行。如今,他默默生活在村庄里,没有一丝抱怨。他的院子里梨花正白,菜畦青青,粉红的蔷薇盛开,他热爱着他的生活……

还有齐阙声、郄晋武、康励志、王冠章、刘增英、段金锁、张俊卿……每一个老战士,从来没有讲述过自己的生活,而每每提到牺牲的战友时,都哽咽难言。我也在泪眼婆娑中,有了个梦,要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那段真实的历史,了解他们为民族浴血奋战、英勇捐躯的过往,继承他们忠诚、不屈的精神遗产。

原载于《人民日报》2015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