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4]
一
渊子崖乃一村名,在山东莒南县板泉镇,村北面不远处耸立着一座“渊子崖保卫战纪念塔”,建于1944年,塔身为六角七级,正面碑文是渊子崖自卫战简述,犹如一幅惊心动魄画作,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当年那个残酷的血腥场面。背面刻的是这场自卫战中战死村民的英名,他们虽都不是军人,但皆以烈士相称。
这百余人的烈士中,既有80余岁的耄耋老人,也有10多岁的青涩少年,其中,妇女战死10人,有老妪,也有花季一般的少女。在战事繁杂的烽火年代,为农民立塔以志纪念,可见之重要!
更撼动人心的是那张至今口口相传的《抗战血书》。
70多年前的那场自卫战随着时间之梭湮没在了历史深处,今天你能想象出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曾经发生了一场中国抗战史上村民自发组织的规模最大、也是最悲壮、最具民族不屈精神的自卫战吗?要知道,这群世代躬耕土地的农民,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正规军。
据老人说,血战过后几年里,被炮火焦化的土地还能嗅到异味,当年惨烈可见一斑。
渊子崖自卫战不久,滨海军区司令员陈士榘很快就把这一战事上报中央,红色电波穿越千沟万壑迅速到了延安,正在窑洞里批阅文件的毛泽东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打得好!打得好哇!日本鬼子的武士道精神在我们农民兄弟面前都不灵了!如果全中国人民,都有渊子崖村农民这种不怕死精神,任何侵略者都统统会被打败的!”
话毕,毛泽东深深吸了口烟,伸手拿起案头上的毛笔,挥毫写下了几个字:村自卫战的典范。随后,毛泽东沉思片刻,写下了一篇高度评价“渊子崖自卫战”的短文,文中道:“抗日战争村自卫战,渊子崖是典范!”随后他告诉秘书:“通知《解放日报》,明天见报!”
第二天,《解放日报》配以社论发表了这篇文章,此文虽短,却振聋发聩。渊子崖被誉为“抗日第一村”,名震中外,当时的日本《大阪每日新闻》都做了报道:皇军1000余人包围了渊子崖,开始虽遇上强大抵抗,最终将其攻陷,敌人伤亡无数,云云。
渊子崖自卫战很快传遍了四方,在全国抗战军民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正在沂蒙山崇山峻岭中与日寇浴血奋战115师师长陈光、政委罗荣桓把毛泽东的文章传达给了全军指战员,间余,还特邀请渊子崖幸存的自卫队员来现场讲述。
二
渊子崖有350余户人家,1500余口人。20世纪20年代初,土匪如蝗虫一般,且日益猖獗,他们昼伏夜出,骚扰四乡八村,渊子崖为抗击匪患,发动男女老少筑围墙、修炮楼。
1941年3月,八路军115师进驻莒南,时隔不久,115师战士剧团等八个剧团在渊子崖进行了十天大会演,节目有《下关东》《回到前线去》等。渊子崖村当时日日歌声飞扬,天天唱响英雄。
这么多剧团同时在一个村庄演出,战争年代还是鲜见。政委罗荣桓曾担心招来敌军,虽做了周密部署,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捏了一把汗。中国炮兵之父、时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的朱瑞和115政治部主任萧华走街串巷,进门入户,对村民访寒问暖,宣传抗日道理。恰巧这天萧华来到林福祥家,林欣当面向萧华提出参军,林福祥见萧华一时没说话,就给女儿说情:“这闺女从小喜欢唱歌,收下她吧,交给自己人我放心!”可惜林欣参军没几个月,后在渊子崖保卫战中牺牲。
文艺会演不久,渊子崖成立了党支部、村政权、妇救会等各级组织,时年19岁的林凡义被推为村长。36岁的共产党员林庆忠为副村长。林凡义中等个子,瘦瘦的,面皮白净,他性格刚烈,不屈不挠,虽年龄不大,却主意多有见识,在村里一呼百应,号召力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林凡义一肚子的主张和门道,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渊子崖有九族,每族推出族长,九个族长选一人为村长,林凡义年龄最小,却被众人一致推为村长,可见他的为人和威信!
多年后,林凡义的儿子边比画着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大战前夕,我父亲把棉袄唰的一声脱了,随手往脚下一摔,几步就蹿上了南大门高高的木架子上,大冬天的,他就光着两个膀子,挥起那把心爱的虎头大刀,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吼道:“我们不当软蛋!”
日军嚣张气焰,让众多汉奸挺直了腰杆子,出头鸟则是汉奸队长梁化轩,梁化轩30岁左右,虽是书生模样,可凶狠残忍,脑袋瓜子也多是点子。1941年旧历十月的一天清晨,梁化轩在白常村召开了村长会,他见渊子崖村长林凡义没到,只来了林兆岭、林崇义两个年轻人,立刻就爆了,摘下帽子往桌子上一摔:“渊子崖就是个难剃的头,老子偏就给他剃了!”随后写了个条子,对两村民吼道:“你留下,你回去送条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
林兆岭捏着条子,拔腿就向渊子崖方向跑去。在那棵老槐树底下,林凡义接过林兆岭手中的条子,看了眼,一下子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言道:“听蝲蝲蛄叫,我们就不种庄稼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两个,渊子崖的父老乡亲一点都不含糊!”说完,他手起一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齐腰斩断。
梁化轩得知林凡义的回话后,恼羞成怒,他朝着副队长孟金龙吼道:“给老子集合队伍!”
一会儿工夫,伪军就包围了渊子崖。
林凡义手握大刀环视一下左右:“靠近了打!”见伪军已近围墙,林凡义挥刀吼道:“下家伙!”一时间土炮齐鸣,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了一片。梁化轩的左脸划破了,血淋淋的。他愣住了:“这渊子崖还真他妈的有几下子。”说着捂着脸扭头就跑,队伍也跟着像潮水般退去。
渊子崖首战告捷,区长冯干三来到村里大加褒扬,他鼓励一番后道:“渊子崖多年积累了些基础,再加上人人勇猛,暂时胜了一仗,可毕竟他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队伍,特别是日本鬼子,更是不可小看,据八路军同志说,他们作战凶猛着呢,也是有勇有谋!紧急时候,马上派人通知区里和八路军!”
林凡义连夜动员,全村男女劳力无一缺席,修炮楼固工事,往围墙下运送大小不等的石头。妇救会会长春妮率妇女把家家户户储存的炸药、铁砂子分送到各炮位。数百自卫队员,分九个小队,分段守卫,他们手里武器不一,除了大刀片,还有菜刀、铡刀、锄头、耙子、头、锨,过去渊子崖为方便八路军进出,杀了全村的狗,又在围墙掏了数个窟窿,大家也一一堵上。
让林凡义放不下的是那批数千斤的粮食,这是渊子崖乡亲从牙缝里省出来支援八路军的。日军进入沂蒙山后,扬言要困死八路军,艰难时日,指战员常以树皮、野菜充饥,渊子崖村民尽管饥寒交迫,可勒紧腰带也要接济八路军,有时断了炊,也没有动那一粒粮食。
村长林凡义曾拍着胸脯子对115师政治部主任萧华下保证:“渊子崖就是咱八路军的粮仓,我们的肚皮就是饿得贴着后脊梁了,也要让你们吃饱了肚子打鬼子!”
当天晚上,林凡义口述,村文书执笔,写下了后来那封被称为“抗战血书”的信。全村人除了幼儿,都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咬破手指在自己大名上都摁上了血印。随后,这封信连同粮食被埋在了一间老屋子里。
也就是这个时刻,梁化轩与孟金龙正密谋借刀杀人,给渊子崖一个下马威!
三
1941年的初冬,天气还不是很冷,尽管庄稼人都穿上了棉袄,可渊子崖周围的一些河道还没有结冰。12月19日这天早上,空气中竟还有丝丝的暖意,像初春一般,清晨的河面上,偶尔还能看到几只正在水里扑腾的鸭子,城堡似的渊子崖在鸡鸣声中醒来了,牛羊声也开始彼此起伏,一缕缕炊烟同往日一样飘向了空中。短暂的平静,让人们暂时忘记了混乱年代带来的伤痛。
可枪声还是很快打碎了这幅娴静的乡村图。枪响前林凡义正在院子里劈木柴,忽听外面锣声大作,铁哨子也响得急促,知道又有新情况了,他提起身边的大刀就走,这时枪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凡义和林庆忠碰头急急说了几句话,就分头调兵布阵。林凡义登上木架子细看,见还是梁化轩的汉奸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18岁的林庆玉哈哈笑了:“还是那天的王八羔子,看来又欠揍了!”
说话间,枪声骤然密集起来,林凡义觉得有些奇怪,暗下思忖:这么远就打枪放弹,渊子崖毫发也伤不了呀。他们乱打一气干什么?林凡义正思忖着,一队千有余的日军正向渊子崖扑来,此部为驻新浦日军,被调到沂蒙山执行“铁壁合围”任务的,正要西渡沭河返回驻地,听到枪声,骑在高头大马上日军联队长坂田翻身下马。
40多岁的坂田是中国通,他摘下望远镜连忙向远处查看,翻译官张明见状跑上前来:“太君,枪声在渊子崖,渊子崖八路大大的。”坂田大喜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找到八路踪迹了!”坂田拔出军刀一挥:“杀!”后来据说,梁化轩先行与张明通了气,张明在这一刻乘机进言。
渊子崖村南有河,北为大沟,日军由北而来,前面是马队,后为路队,接着是炮兵,浩浩荡荡的,真是大兵压境,梁化轩老远就跑到了坂田面前,一惊一乍地道:太君,渊子崖有大大的“小毛猴”,有大大的军粮哇。坂田一愣:“什么的小毛猴?”梁化轩一笑,连忙道:“小毛猴就是八路军!”坂田摇了摇头:“八路军可不是小毛猴,是大猩猩,懂吗?”随后冷笑一声:“大大地好!你带队从南面上!”说完一挥刀,日军迅速从西北方向呈扇形包抄过来。此时,战马嘶鸣,马队在外围扬起一阵阵尘土。上午的眼光格外明亮,渊子崖人放眼望去,开阔的田野里黄压压的一片,枪刺闪着明晃晃的光。日军很快就包抄上来,丘陵高处,几十挺轻重机枪一字摆开。大炮口徐徐而起,黑洞洞的瞄了过来。
这阵势让渊子崖村民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谁道:“这家伙,比汉奸凶着呢!”有人开始也慌了:“这架势厉害着呢,鸡蛋碰不了石头,咱还是逃命吧!”林凡义已经脱去棉袄,上身只剩下贴身的白坎肩,他光着膀子挥挥手中的刀,大声吼道:“谁再喊逃,我先砍了他!看这阵势,我们还能逃吗?杀一个鬼子值,杀两个鬼子赚!我们拼了!”
坂田对翻译官张明道:“喊话!”张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挺起胸脯叫了起来:“乡亲们,太君说了,只要开门投降,交了军粮,交了八路,一个不杀,要是来硬的,一个不留!”
这时,昨夜留在村内的区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抬手一枪,一个日军应声倒地。坂田听这清脆的枪声,是三八大盖,断定渊子崖果真有八路军,他大刀一挥,日军大炮轰鸣起来,几十发炮弹呼啸着落进村里,一时间,响声四起,烟尘滚滚。短短时间,村内死伤十余人。有几发炮弹击中了围墙,围墙上只留下了几个小坑,子弹打在上面,竟无痕迹。渊子崖围墙当年用三合土夯实而就,坚硬又有弹性。大家见围墙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耐不住了,从架子上探出头来看,引来了机枪一阵鸣叫,一颗子弹击中了林清臣的额头,他“哎呀”一声就倒了下去。
林凡义急了:“你们这是找死呀?!都卧下!等上来再打!”说话功夫,日军攻了上来。林凡义一声打,土枪土炮呼啸起来,土炮中厉害的当数“五子炮”,五子炮有五个炮核,一炮过后换下一个,退下的炮核再添上子弹备用,所谓子弹无非就是些铁砂子和碎铁片。该炮射程数百米,发射时呈扇形状。
这时几炮下来,日军就在围墙外留下了十余具尸体,余人纷纷退去。日军第一轮攻击被坚固的围墙挡在了外面,双方对峙起来。
坂田用望远镜对渊子崖一一查看,看得很慢很专一,不放过蛛丝马迹。林凡义从围墙炮眼中看到了坂田的举动,遽然,坂田的望远镜转到村东北角停下了,坂田反复端详着,林凡义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敌人看出破绽来了。
渊子崖村堡修建多年,随着村民日渐增多,再也没有空地修房盖屋,大家便傍村盖起了新房,修筑了围子,这样就把一段老围墙套在了里面,新围墙草草了事,薄且缺少坚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来抗倭。可数年之后,这段由村堡衍生的围墙,却成了渊子崖人的一段梦魇。
坂田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一个持小旗的士兵向东北角摆动起来,日军开始向村东北角运动,几匹马拉起大炮也赶了过去。
林凡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身边的林清杰、林庆海道:“快把五子炮抬到东北角去!那边的墙像纸糊的。”林清杰几人抬起五子炮就跑。老围墙外的这片房子,村里人称其东北圩子,住着林秉彪、林秉铎两堂兄弟,秉彪膝下5子,秉铎有6个男丁。在这场自卫战中,他们家战死十余人,几近灭门。
在日军向此运动的时候,林九兰和林九乾等人土枪土炮已经准备停当。九兰提着把大铡刀,瞪着一双虎眼左右巡视着。在渊子崖,提起九兰,无人不伸大拇指。林九兰人送绰号“林老七”,在秉铎膝下排行老四,年方三十,方脸红面,一米八几的身材,力大无比,声如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