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那么晚才给我回信啊?女主人拿过扫帚,麻利地打扫。是不是给你写信的太多啦,回不过来。客人说是。讯息发出来的头三个月,最多一天可以收到三四十封。女主人又问都怎么回的。客人说不可能每封信都回,那得花很多时间精力,而且也付不起那么多邮票。我是这么办的。——先看信,按照男女分为两堆,男的就不考虑回了。女的又分为两堆,有照片的一堆,没照片的一堆。照片看起来不错的,就赶紧回。看起来不太好看的,就不用回了。没照片的女的,按照字迹和内容又分为两堆。第一堆是字迹好看的,内容也很欣赏的,考虑在空闲的时候回。
你把我分在哪一堆呢?
我把你分在字迹好看的那堆,内容我也挺欣赏的。
客人的回答,女主人也是很欣赏的。我已经好多年不写字啰。她气息幽幽地说。
他每天都坐在那里吗?
差不多吧,看见苗头了,他就在那里等。
他们谈论的是男主人。男主人坐在日头下,张望着对面的桥。他的身旁放着个凳子,凳子有条腿有点瘸,上面搁着一个茶缸和那杯绿茶。他每次伸手,总能准确地捉住茶缸,于是凳子就失去了平衡,剩下的那个茶杯溅出一些水,在光洁的凳面上流淌。他喝水的声音很响,在搁下茶缸的时候会惬意地咂几下嘴,啧啧,也很响亮。
水。男主人头也不回地吆喝一声。
客人要去,女主人用拐棍挡住他。她拢拢头发站起来,拎起茶壶,一拐一甩地出了门。女主人站在男主人身后,也张望着桥。男主人怕女主人看不见,给她指了方向——
看见没有,她已经走两个来回了,现在又往回走。
女主人唔了声,给茶缸续满水,要放下那个水壶。男主人说拎回去吧,塑料壳子不经晒。女人就拎着水壶,一拐一甩地回去了。
客人到门口迎上,拿住水壶。
才一会儿,女主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我都没想到你会给我回信。收到你的信时,我都忘记了写信的事。
他们继续着关于往事的谈话。
我也不记得都给你回了些什么。那么多的来信回信,我都被搞糊涂了。直到看了你的照片,我才晓得应该跟你讲什么。
女主人抓起一把小树枝,噼里啪啦折断,一束,两束,塞进灶膛,又塞进几块劈柴压住柴束。最后用火钳在灰与柴火之间拨了个空隙,精心挑选了一把细毛柴,打着火机点燃塞进去。一缕白烟袅绕出来,白烟很快成了青烟,烟雾淡了,火苗舔着了灶台。
背景就是这座桥。客人对那张照片是记忆犹新的,他被那些记忆激动了,一直塌着的脑袋扬了起来,腰背也直了许多,旧日气息随着回忆,正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上。
那张照片呢?女主人说。
客人搓着手,嗫嚅着,终于,他决定告诉女主人一些事。他说了很多,从冷锅说到开锅,锅里又传来火热的油爆声。这里头好多事情是他在信中告诉过她的,那就成了他们的共同记忆,比方他父亲在伐木的时候“倒山”砸死了,还有怎么给父亲“烧七”。还有好多事这是第一次听讲,这些事就发生在他们通信期间,他很抱歉,觉得不应该把那些事情藏起来。这些事不光彩,也很伤心。女主人没想要安慰他,她惦记那张照片——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张照片呢。
客人呆呆地看着她。
女主人拍拍腿,说,截的头天照的,你没发现我当时还戴着帽子么?
客人点点头,转向一边,他不肯再说话。
女主人已经做好了饭菜,开始一瘸一拐地往桌子上端。客人要帮忙。这一回女主人没有客气,还指挥他把椅子端到上席。
男主人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要求女主人把饭菜端到外头吃。这立即遭到了女主人的拒绝,她大声地嚷嚷,说外头太阳那么大,那么毒,在外头怎么吃。男主人也大声嚷嚷,说早就让她把那把大伞缝一缝,补一补,可她就是不听,宁愿打瞌睡也不拿针线。男主人说着说着,就气咻咻地动了怒,还摔了什么东西。
客人小心地问女主人,要不要把桌子挪到外面去。女主人说不用。客人走到桌子跟前,说他可以,还拍拍桌子,说看起来不重。女主人走到客人跟前,把他拉到一边。
但是男主人有的是办法对抗,他不回房吃饭。女主人在屋子里唤他,他故意不答应。女主人只好一瘸一拐出去,当面请。客人听见男主人大声嚷嚷,责问女主人,说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房去吃饭,墙又不是玻璃,怎么看得见外头。女主人回来了,抓起开水瓶又出去了,一拐一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
等等他吧。她揩了把汗,笑笑。
客人也回以一笑。
他们的笑都不自然,女主人是无奈,客人是尴尬。缓解的办法只有说话了。你这是第一次来爱城吧。其实这个问题,女主人早就问过了。但是客人还是当作首次做了认真的回答,这次回答比上次多了好些内容。他说,爱城我是第一次来,土镇我去过一次。在去土镇之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说我要来找你。你没回,我还是来了,只是没找到你。女主人有些惊讶,插话,问什么时候。客人说了个时间。女主人点点头,说那会儿她已经到爱城来了。还说到爱城后,也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他点点头,吁叹口气,说一连收到了她三封信。她说应该是七封。他说能收到三封已经很感激了,感激天,感激地,感激老邻居。说起老邻居,客人难抑激动。说老邻居搬了三次家,听说他出来了,就专门去找他。那可是七八十里地啊,人家就为了送那三封信。
客人突然动情起来,摸出那三封信,要递给女主人。女主人不接,要他赶紧收起来。像是躲避似的,她走到门框边,拐棍拄在门槛外,半截身子也探在外头,那样子像一匹预备要奔跑的马。
客人情感的闸门已经关上了。他是个聪明人,但他还是觉得必须要把该讲的话讲了。他说,每当苦痛得受不住,我就看这三封信。
女主人收回了拐杖,倚靠在门框上,面向着客人,微笑说,不讲了呗。
客人住了嘴,他把该讲的已经讲了。
女主人像划船一样,一摇一摆地走到客人跟前,掸掉了他肩头的一缕蛛丝。接着她来到桌子跟前,端开桌子上的菜,拿开桌子上的筷子、杯子,把桌子腾空。说,帮我端出去吧。
桌子摆在了男主人搁椅子的那个位置。客人发现,刚才男主人摔掉的是那杯绿茶。客人担心破玻璃片钉着人,要去捡。还没等他蹲下身子,男主人上前几脚就踢开了,溅起一阵烟尘。
不用这么麻烦的。男主人将一块瓦片踢到客人跟前,得用这个垫垫,不然桌子摆不平。
男主人说的是往日的经验。今天没用瓦片,桌子也摆平了,碰一碰,纹丝不动。客人丢了瓦片,去端菜。等他回来,男主人正在重新摆桌子,果然摆不平。男主人问那块瓦片呢?客人记得丢的地方,找回来还是用了会儿工夫。
得向着那个方向!男主人指着桥。
太阳正当午,地上照得白花花的。客人眼力不好,几次踩到石子儿。他再次缩小了步子,轻手轻脚,生怕碗盘掉了。
吃饭的场面有些滑稽。女主人打把伞,客人戴顶草帽。男主人坐在上席,斜着身子,要看下头的桥,他的头顶什么也没有,白花花的太阳把他的脑袋照射得银晃晃的,像颗变形的钢弹子。
这都八月了,太阳都变钝了,都变软了。六月间,硬得像砖头,尖得像钢针,我在这里一坐还是半天呢!男主人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满脸满脖子地揩,擦,抹。这一来他的脸更红了,红得发暗。
半个小时以内,她是不会跳的!男主人很有把握。
客人不由自主地往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你真的看不清楚?男主人问。
只看得清楚桥。客人说。
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字都钻眼睛成翳子了!男主人叹息着,摆着脑袋,倒上杯酒,端起来,看着客人,你真的不喝?
不能喝。
哪有男人不喝酒的?男主人嗤了声,搁下酒杯,又嗤了声,像是声冷笑,到我这里的,就没有不喝酒的!民政局的那个老王,还痛风呢,不照样喝了?还是一路滚回去的!
客人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摸出几小瓶药,要男主人看。没想到男主人竟然又嗤了声。客人抬起头,他这是第一次跟男主人对视,他们都被对方眼中的冷光激灵了一下。
我有病的,精神病。客人移开目光,往口袋里揣着药瓶,说,我不光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连茶也不能喝的。
你说你是……男主人的目光咬住客人的脸。
精神病。偏执型被害妄想多见分裂症,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客人说。
男主人端起酒杯,目光从客人的脸移到女主人的脸。女主人藏在伞底下,低头戳着碗里的米,好像她不是要扒拉着吃,而是要用筷子搛起来吃。男主人吱一声干了那杯酒。随着一声感叹,酒杯落下的时候,整张桌子都在摇晃。
吃药了吗?啥时候吃药啊?男主人别过脚去,碰了一下女主人的凳子腿,去,给他整杯白开水来。
来的时候才吃了的,要等晚上才吃了。客人赶忙伸手去阻挡女主人,要她别站起来。女主人才不听他的呢。她收拢伞,拐棍一撑,整个人就像一棵倒伏的麦苗,晃晃悠悠地起来了。她挡开客人伸来的手,微微一笑,一瘸一拐地去了。
你说你以前是个大学生?男主人又喝下了杯酒。
客人谦恭地笑笑。
是还是不是啊?男主人放下酒杯。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往酒杯里斟着酒,动作很慢,很轻柔,像在浇注一件艺术品,但是他的嘴巴并没停止说话。他说,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好好的白米白面吃着,生啥子事嘛。虱子能掀起铺盖?自不量力!是不是?是不是自不量力?男主人看着客人,瓶口高悬,可是杯子已经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