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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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丁部(9)

第四个菜是韭菜鸡蛋饼。韭菜切花儿,掺和在鸡蛋里,再加点面粉,不能太干,太干摊不开,也不能太稀,稀了也摊不开,挂得上筷子就成。先摊好饼,然后切成条,搁油,油温八成热,干辣椒丝、花椒瓣儿再加上葱姜蒜下锅一爆,赶紧下饼,三下五除二就起锅,既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饭。老谭做得很下心,备料的时候就一遍遍念叨女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道美味啊……

菜做好了。老谭打了盆水,洗脸洗手,去棚子里拿了香烛纸钱。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老谭准备等到十二点才请老祖先人们下神龛。还有点时间,老谭拿过床头的一口纸箱子,里头全是五色纸做的衣裳裤子,还有鞋袜帽子。老谭从枕头底下摸出支圆珠笔,在那些纸衣裳裤子和鞋袜帽子上写名字。字迹必须工整,要不然收的人就不认得,不认得就收不到。在买这些纸货时,老谭特别为自己和女人挑拣了十几套最好的,春夏的,秋冬的,长的,短的,各色各式的……必须得多考虑点,鬼晓得儿子啥时候出来呢?万一老死在班房里了呢?就算出来,他不信这些呢?都没人教过他……

老谭工工整整地在那些纸货上写下自己和女人的名字。

床上还有口纸箱子,里头全是“金元宝”,店家说是用上好的金粉糊的,五十两一锭。这一箱子金元宝,是老谭专为自己和女人准备的,按照规矩,上头也应该写名字。圆珠笔写不上去,水笔应该得行,好在还有一个下午时间来找支水笔。

十二点到了。老谭刚出棚子,就见一个人从田坝里向这头走来,是老曹家的老二。田埂很窄,这家伙走得歪歪扭扭。

有个事。曹家老二见了老谭,递上支烟,亲热地喊道,谭伯,要请你帮个忙哦。

5

曹家三个娃儿为这个七月半精心准备了好多菜,好多纸钱,但是不晓得咋个进行仪式。他们看到了老谭家的炊烟,想到了应该找人请教一下。

老谭打量着眼前这个曹家老二——

你们也要过七月半?

曹家老二嘻嘻笑两声。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耗子会打洞。这个曹家老二,那笑声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如果不照面,还以为老曹回魂了呢。

我记得你们曹家是不过七月半的。真的,你老子就从来不过,他不过,他也不准别人过……

曹家老二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掩盖在皮肉底下的哀伤泛了出来,洇成了难看的表情。他丢了烟蒂,回头看看田坝对面的家,叹口气。

这个七月半的仪式呢,简单得很——

老谭扳起了指头:首先要心诚,心诚,老祖先人才请得动;其次呢,所有的饭菜都要煮熟,不能夹生,也不准汤汤水水的……

说着说着,老谭就觉得这个仪式其实一点都不简单,讲究的地方很多,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老曹家老二也听得云里雾里。老谭看看时间,十二点过一刻,已经晚了,那就干脆再晚一点吧。

走,去你家,我当面给你们指点指点。

老谭的这个决定叫曹家老二很高兴,一再道谢。见老谭过来了,曹家老大和老三,还有个打扮得像蝴蝶的女娃子,一起迎了出来。

在老曹家门口的院坝里,品字形摆着三顶帐篷。这么些年来,老谭还是第一回来老曹家。跟自家一样,家已经不是家了,一片废墟,砖头瓦块到处都是,椽子檩子支棱着,像电视里被炮轰了的场景。

秦村在地震里统共死了三十多个人,就数老曹死得最窝囊。地震的时候他在蹲茅坑,一晃就跌下去了。接着天翻地覆,房倒屋塌,他被压在粪坑里,灌了一肚子大粪。被打捞起来的时候,肚皮胀鼓鼓的,活像一头被打气了等着拔毛的肥猪。老谭记得当时听村里人这么说的时候,心头一阵阵发颤,背皮一阵阵发凉,想起了当年带老曹去茅坑时的情形,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老谭告诉曹家老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那大喊大叫的音响给关了。七月半要讲究安静,在过去,这一天要停止一切娱乐,不准唱戏,不准唱歌,不准打牌,不准吵闹,不准大声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得在清静中进行。

为什么呀?那个女娃子问。

因为老祖先人们要回来,我们要尊敬他们。老谭看着那个女娃子,年岁不大,高挑,眉眼也周正。见人家给自己一张笑脸,老谭也只好报以一笑,说道,嗨,女娃子,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吧?跟你说,在七月半你穿成这样子可是要不得的,你得穿裤子,还得穿有袖子的衣裳,老祖先人们都很传统,得叫他们从穿着就看出来你是尊重他们的!老谭又看看老曹家三个儿子,一个个都穿着短裤,老三还赤裸上身,摇摇头,说,这要不得,你们都得穿上长裤,得显示出尊重来。

这三个家伙都很听话,赶紧去换衣裳裤子。那个女娃子跟曹家老三是一对,他们两个钻进了一个棚子。

还有啥呢?曹家老大整理着衣裳,站到老谭跟前。

你们是想在棚子里请你们老祖先人吧?这不行,得在祖屋里。老谭说。

哪里还有祖屋啊。曹家老大嘻嘻笑着说,不都成一堆破砖烂瓦了么?

老谭没搭腔,走到那片废墟上,指着堂屋的位置,说桌子就摆在那里。至于原因,老谭给他们讲了一通。说老祖先人们远从阴间里来,一路上不晓得要经过多少难处呢,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他们的子孙,再次享用一下阳间的美味。如果换个地方,他们就会觉得岔生,感到不自在。再说了,帐篷低矮不说,还闷,哪个老祖先人愿意待里头呢?

曹家三个儿子赶紧去收拾。这可不是个小工程。那么多的砖头瓦块,那么多椽子檩子。叫老谭吃惊的是这三个家伙的干劲很足,都不吭气,埋头苦干。

那个女娃子给老谭端了茶来,请他坐下慢慢喝。

老谭也不客气,吃着烟,喝着茶,看着忙碌的曹家三个娃儿,想着老曹往日的为人,突然觉得有些怪诞,像是身处一个坠落很深的梦里。老谭不愿意去胡思乱想,跟那个女娃子扯起了闲话。女娃子是上海城里人,说他们那里也有七月半,至于怎么个搞法,不光她不知道,估计她爸爸妈妈也不知道。老谭不清楚上海在哪个方向,但晓得那是一个跟北京一样大得不得了的大城市。你咋跑秦村这个山旮旯里来呢?老谭嘴上这么问,心里却纳闷这个女娃子是被鸡啄瞎了还是遭骗了?咋个跟这个曹家老三混一起呢?她不晓得这个曹家老三可是坐过班房的!女娃子眯缝着眼看着院坝前的那片田野,说他们计划租几十亩田地,三分之一用来养鱼,三分之一用来养野鸡,还有三分之一用来栽种果树……

你说可以吗?女娃子偏着脑壳问老谭。

老谭斜了曹家那三个娃儿,他们已经清理出了堂屋,在做最后的打扫。

6

曹家三个娃儿做了七个菜,多半不能上桌子。茄子不能上,要给老祖先人们吃了,家里的女人容易得一种子宫下垂的妇科病,秦村人的说法叫“掉茄蛋”。

老谭这话,听得那女娃子一愣一愣的。

苦瓜也不能上桌子,要给老祖先人吃了,后代子孙的日子会很苦的。豇豆也不能上,老祖先人吃了,回去的时候脚底下容易磕磕绊绊的。这个是啥呢?老谭指着一盘子肉,瞧那爪子,不像是家鸡的。

是野鸡。曹家老三说,他们用网子在后面山林里捕的。

这个不行。老谭摇摇头,说野味是不准上七月半的桌子的。老谭说今天应该有一道鱼菜,老祖先人吃了鱼,会保佑后代子孙年年有余。如果家里有娃儿念书,就加上豆腐,豆腐鱼,来头很大的。第一,后代儿孙会清清白白,第二,后代儿孙会鱼跃龙门,名扬天下!

这样一来,只剩下三个菜。

三个菜怎么行,再赶紧做几个。曹家老三吩咐道。

七月半上菜,不能是七个,当然也不能是八个。七七八八,等于是零零碎碎。最好九个菜,天长地久。

那就再做六个菜,凑够九个。曹家老大把老谭请到边上,吹开板凳上的尘土,请他坐,发烟照火,又叫端了茶来请他喝。

你教的这些我都牢记在心里。曹家老大拍拍胸口。

规矩多得很,一天一夜也讲不完。老谭说。

不着急,不懂的地方我向你请教,你不要保留哦。曹家老大嘻嘻一笑。

老谭苦笑着叹口气。

老弟还有几年就该回来啦?曹家老大问。

老谭吃着烟。

你得多跟他写信,打电话,或者去看他,叫他晓得你在等他。曹家老大一笑,说,就像我的那个爸爸,要钱就像催命,也不懂得咋个做榜样,更不晓得咋个教育我们,但是他在家里——就叫我们觉得自己还有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九个菜。最后一个是那个上海女娃子做的,叫清水煮白菜。女娃子说没有豆腐,就做了这个菜,希望曹家的老祖先人们吃了后,保佑后代子孙从此都清清白白的。那个女娃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曹家老三。听老谭说汤汤水水的要不得。那个女娃子说这好办,把水滗掉,就一碗白菜。

老谭叫他们拿两个碗来,从那九个菜里一样夹点出来,在门口摆上一张小桌子,搁两双筷子两个酒杯,说那是专门用来招待护送老祖先人们的阴差。

剩下就该请老祖先人们入席了。在老谭的交代下,曹家老大带头,他的两个弟弟一左一右,一起在堂屋里跪下,向着上方烧纸,焚香,磕头作揖,恭请老祖先人们进家门。恭请得拿言语。老谭说,这其实很简单,你心里咋个想就咋个说,做到诚心诚意就是了。曹家老大思考片刻,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敞开嗓门说道,曹家列祖列宗,爸爸、妈妈、爷爷、婆婆,今天七月半了,我和老二老三,还有老三的女朋友,一起准备了九个菜,准备了几瓶酒,请你们下来吃饭,你们回家了,莫要客气,尽管吃,尽管喝……

那个上海女娃子忍不住笑。曹家老三听见笑声了,回头瞪着她,要她严肃。

整得好,就是这么说的。老谭赞叹道。

以前我们不懂事,犯了家规国法,该付出啥代价我们已经付出了,只是叫你们怄气了,叫你们丢脸了。以后,我们会堂堂正正做人,三兄弟齐心协力,把房子修起来,把事业搞起来,把丢掉的脸面捡回来……曹家老大侧脸看看他的两个弟弟,问道,你们要不要也表个态嘛?

这些话应该留在送他们的时候说。老谭鼻子酸酸的,擤了把鼻涕,吃了几口烟,心头非但没平静,反而更加翻江倒海了。

老祖先人们都入席了,曹家三个娃儿都没离开,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旁边,随时一副听候吩咐的样子。十五分钟后,老谭叫他们撤了酒杯,上饭。又十五分钟后,老谭说老祖先人们都吃好了,下桌子了。

又该咋做呢?曹家老大看看老谭,又看看桌子上的饭菜。

死人领口气,活人胀出屁。老谭说,晚上你们还照这样子来,请他们入席,吃完了送他们走。

咋个送呢?曹家老大问。

晚上我再来教你们嘛。老谭抬头看看天,笑笑说,我得回去了,我的那些老祖先人们还等着请他们入席落座呢,这个时候了,他们也饿坏了。

客人抚着胸口,他的脸色很不好,嘘嘘轻喘。他问女主人,桥面到水面,怕有三十米吧?

女主人像只风筝一样在往事里飘飞。她说,那时候正修这座桥呢,等船的时候买的杂志,两毛七,你的征友讯息在第七十二页。

水有多深呢?五米?三米?现在是枯水季节啊……客人心绪不宁。

接到你回信的时候,我刚踩完桥,你说巧不巧?当晚上就回了信,讲的热闹事你还记得么?一个大红气球落到我头上,砰一下炸了。女主人缩着脖子,像是再次被那声炸响惊吓了一回。

笔直下去,受力面积小,肯定直插河底。河底是淤泥还是卵石?重力加速度,不管哪个部位先挨着水,都会像被火车撞了……客人嘟囔着,语速越来越快,好像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经落到了眉梢。女主人咳嗽了一声,又提高音量咳嗽了一声,才中断客人的预想。客人抬头看着女主人。

女主人也看着他,目光像流淌的泉水,清澈明亮。你就不要管了嘛!女主人叹口气,往门外指指,不是有他吗?

客人不喘了,他终于搞懂情况了,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客人。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初到时的腼腆。

女主人见客人没动那杯茶,问他为什么不喝,客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揉揉肚子,说不敢喝绿茶,医生讲了,绿茶伤胃。女主人问哪里的怪医生,绿茶怎么会伤胃呢?她勾过来拐棍,起身端起那杯绿茶,笃笃地出了屋。趁这光景,客人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可真简陋,墙缝透着光,地面尽是鸡窝坑,但是房子很阔大,这头是厨房,中间摆着一张矮桌,那就是客厅部分了,对头摆着床,那就是卧室了。

屋外传来她和丈夫的对话。大致是男主人问,女主人答。客人听得最清楚的是男主人告诉女主人,酒搁在什么地方。

女主人回来了,将菜篮子打开,捡菜出来。女主人将豆角递给客人,问他会不会择,这个动作表明并没拿他当外人。客人有点儿激动,说当然会了。女主人给客人递来一杯蜂蜜水,说是加了醋,对胃好。客人就更激动了,以至于把蒂儿、把儿留下,把角子丢了。都好一会儿了才发现自己干了傻事,结果捡回角子的时候把撮箕又给踩翻了,垃圾倒了满地,就更加局促不安了。